于美娟皱眉:「你们主任就是个木的,成天看案例有什么用,要多跟活人交流啊,我们这不都在么,不比你研究那几个破字管用?」
我忙点头:「对对对……那于姐你等下,我去把桌上的案例收收,还摊在那呢,顺便跟主任再反馈一下你床位的问题,一会儿来跟你好好聊。」
于美娟摆摆手:「嗯,去吧。」
出了病房,小栗子长舒口气,学着于美娟的语气做怪腔:「嗯,去吧。还当自己是领导似的,真受不了。」
我没搭腔,走了几步,停下步子:「你下次别责怪她没有耐心,没礼貌。她是轻躁狂,本来就没有耐心。」
小栗子撇了撇嘴,不太高兴。
我点了下他的头:「这话她在外面听得够多了,不想来了这里还要听,你越说她越来劲。」
小栗子恍然大悟,随即还是不解气地说:「那她出去啊,早可以走了,我们比她还盼着她出去呢。」
我摇摇头,走快了些,收拾完病例想去找主任,走了两步又停下了,折返去于美娟的病房。
医院说是会反馈,但一两次后没做出实际行动,也不用再去说第三次了,大家都是如此,没精力过多地耗在一件事上。
毕竟他们都不是于美娟。
于美娟是两个月前来医院的,因为闯到别人公司大吵大闹「发起了疯」,被警察以扰乱公共场所秩序送来的。照她自己的话说是:当时不知怎么的,身体不受控制,意识出走了。
她是轻度躁狂,诊断过后早就可以出院了,但没有家人来接她,于是一拖就是两个多月。这两个多月,她每天都在向医生询问,自己到底什么时候能出院。
也是,任何一个认为自己没病的人都想立刻从这里出去。
但医生总也不放行,因为没人来接她。联系是联系上了,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弟弟,但联系之后,也都没了后续。
医生都对她头大极了,于美娟之前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领导,她言辞犀利,上纲上线,总认为自己早就该出院了,是医生工作没做到位,导致自己手上积压着一堆的工作,没法完成。
她嗓门很大,又有理有据,每次挑刺都像一片阴影压在医生护士身上。谁都不待见她,又不得不处理她,只好祈盼着她早点出院。
我第一次见她,是她入院后的第二周。当时是为了毕业论文,需要访谈几个意识清晰的患者,主任带我去见了她,没说几句,主任就溜了,留我一人跟她大眼瞪小眼。
我来之前就知道,这个女人很难搞,头脑活络,严肃强势,现在见到主任跑得这么快,心里更加紧张了。
于美娟本来还在跟主任严肃地磋商出院的事,说到一半时主任借口走了,她的话来不及收,很不满意,追了两步继续喊。主任走得更快,开门后警报声响起,红色的灯喧哗着。
她发现自己的声音被警报声盖住,喊得更大声,直到门关上,警报声消失,于美娟的尾音还重重地回荡在病区。
场面其实有点尴尬,但于美娟不在意,她摆出一副胜利者的架势,对我这个见证者稍显和颜悦色起来。
和她接触了一阵后,我觉得她不难搞,可能全医院只有我一个人这么觉得。
摆平她的办法很简单,只需要闭嘴,听她跟我说话就可以了。她一个人就能把对话延续下去。我不用担心交流间隙的空白和稍显局促的回应,她的表达欲会帮我把那些局促一笔带过。
躁狂的特点便是如此,话多、思维快、语速快,典型例子是,一个老板,在躁狂时一个秘书不够,要好几个,舌头跟不上脑子。
于美娟说话确实带有很强的攻击性,无论说什么都像在批评和说教,但只要不反馈那些攻击性的词汇,她就不会失控,而我正擅长于此,自然地袒露柔软回避刀刃。
也许是阅历的关系,我确实把她的话当成了教育,诚恳地听,也会认同,于是她对我也软了下来,认真地教,我们形成了某种互补,关系还算和谐。
她家算是书香门第,祖上是做茶生意的,她能如数家珍地列举任何一种茶的发展史,跟我说她做过的茶商买卖,遇过的茶叶骗子,并教我如何通过观察茶色来区分真伪。
她的病服口袋里偷藏着前几日午饭剥下的橘子皮,拿纸巾包着吸收水分,摊开时,已经发酵了许多,正在变成陈皮。她拿了一片递到我嘴边:「嚼嚼,挺甜的。」
我顿了一下,就着她的手吃了。她的手很柔软,闻着有一股橘子清香,和她的强势性格不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