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霞村名字虽美,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偏远山区,从村口到县城的火车站,若是驾驶农用车,足足要开上大半天。
陈鹏在农用车上昏昏欲睡,他娘却睁着沧桑的双眼,看着满天的繁星,不知道在想些什么。
也许是很久都没有出过山村吧,陈鹏迷迷糊糊地想,抵不过浓重的睡意,一撇头,又睡了过去。
等日上三竿时,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林才消失在眼底,浮现于眼前的,是一排排鳞次栉比的小瓦楼。这些个小瓦楼之于陈鹏来说,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初高中生涯里看得腻了味,可他娘却兴致勃勃地指着路边的风景,不知呢喃着什么。
车子颠簸到了火车站,开车的叔伯早就困得睁不开眼,他大喇喇地揪着他娘的双手,竟是一副主家的模样,就连训起陈鹏来都带着一股子趾高气扬:“伢儿,你到了那边要好好上学,你娘有我照看,你保管放心。”
“叔,麻烦你了。”陈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,正巧他娘要去上个厕所,叔伯才收起了那副长辈的嘴脸。
可直等到火车进了站,依旧不见他娘的身影。叔伯本来毫不在意的神情顿时变了,男人一拍大腿,“坏了,你娘肯定跑了。个婊子,都安生快二十年了,居然还要跑!”
陈鹏低下了头,也不言语,看着一溜烟小跑着去找人的叔伯,无所谓地耸耸肩,自顾自将行李提上了火车。随着“嘟”的一声响起,火车“况且况且”地驶向了远方,叔伯的身影逐渐化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……
火车上,陈鹏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着,他气喘吁吁地将行李扔到行李架上,才累倒在座位上闭目养神。
自家亲娘虽然是个乡村教师,却没有国家所认可的正规资质,她没有工资,只得在休课的间隙里随着男人们上山采药,来一点一点积攒着微薄的家当。
奶奶掌握着家中的经济大权,即使根本就没有几个毛票,也珍而重之地锁在家里唯一的柜子里。她总会用一种慈爱中夹杂着憎恨的表情看着自己,看得他毛骨悚然。
爷爷日复一日地在田间劳作,虽然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情,却从来不敢靠近自己,即使靠近了,也只会悄悄地让他喊自己爹;而傻爹,就只会含着手指头,对自己的问话乐呵呵地笑着,笑得口水直流。
也只有母亲,会宠溺地将他抱在怀中,给他讲那些自己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故事,教自己认识那些大部分人都不认识的字。
当自己表现出极高的学习天赋时,他永远也忘不了,娘眼睛中闪现过的璀璨光华,亮如星昼。
他经常听村里老人说,娘是当年被拐来的大学生,很有学问。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句话,娘成了乡村唯一的教师,用悠扬的语调讲着知识,享受着学生们崇拜的眼神。
那大概是娘最快乐的时光吧,等回到了家,娘便收敛了所有的笑容,煮饭、扫地,忍受着奶奶无休止的谩骂。
终于,奶奶死了,娘开始有了一丝笑容,她掌握了家中的经济大权,将自己送到了村外的初中。
直到上了初中他才发现,小村里的生活是多么的贫穷与破败。他努力学习着知识,就如同饥渴的鱼,而高昂的学费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那一笔笔高额的数字深深地将他钉在了贫穷的深渊里。
他告诉了娘,她回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,将他的脑袋按倒了她的怀中,坚定地说着:“伢儿,你绝对能上学的。”
娘的怀抱里有淡淡的香味,不同于村里女人腐朽的气息,她总是能让男人为她着迷。比之于天天想占她便宜的叔叔伯伯,比之于在奶奶死后肆无忌惮的爷爷,比之于前来家访的学校领导。
陈鹏是一名尖子生,年年全镇第一,是镇上的骄傲,是校领导重点关照的对象。他们得知陈鹏因贫穷而要退学,不远千里来到了小山沟中,要好好劝说陈鹏娘,同意陈鹏继续上学。
娘怎么可能不同意呢,不同意的是一贫如洗的家。那天晚上,娘将他哄睡,告诉他天亮就能上学了。
他坚信着,因为娘从来没有骗过他。等天一亮,他真的能够去上学了,他兴奋得在院子里奔跑着,娘摇摇欲坠的身躯被头脑中的兴奋冲得一丝不剩。
他以全镇第一名考上了重点高中,村里杀猪宰羊,娘倚在家门口对着他笑,笑着说:“你爷爷死了。”
他惊呆了,竟又觉得情理之中,只默默地低头表达了些哀思,就欢快地说:“娘,你送我去镇上的高中吧。”
娘欢喜地点点头,眼中有他不理解的夺目光彩。可惜最终,娘还是没走得成。村里被拐的女人,终身离不了村。
上初中时,他爷爷搀着他走出了山村,他娘倚门落寞,几乎酸了他的眼。而今高中,一个叔伯开着农用车,将傻爹和他送到了高中部。
高中三年的花费,比起初中来高得更多,可娘总有办法弄来钱,她总是笑着说:“如今草药比过去值钱多了,镇上也给我这个野根教师发工资了,你好好上学,争取考上大学,等你考上大学,说不定我呀,就能出去看看了。”
他泣不成声,用力搂住娘的脖子。岁月的磨砺,终于在娘的身上留下了一道道刻痕,即使优雅依旧,也掩盖不了眉梢眼角经年累月的岁月痕迹。
他不敢听,他不敢想。村里流言四起,女人们总是咬牙切齿着,用最恶毒的话语将娘与狐狸精画上等号。说她勾引了自己的公爹,合伙害死了自己的家婆;又说她勾引了村子里的汉子,让汉子们心甘情愿地掏摸出零用私房钱;还说她勾搭了镇上来的领导,让领导们减免了学费,供着他三年学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