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直等到我走出车站,方羽的电话再一次响起,「往左看。」
我向左看去,一个穿着驼色风衣的少年坐在黑色行李箱上,一只口袋里伸出一根长长的线连接在手机尾部。他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充电宝,笑着向我摇了摇。接着他站起来,朝我走过来。「下周见了,乔老师。」
第二周见面还是在火车站,我坐在肯德基里等他,方羽点了一杯果汁带上车。这一程很漫长,大约三个小时,还没有走到一半我就口渴了,我看着方羽喝了一口冰镇果汁,暗自后悔刚才点单的时候为什么又一次拒绝了他。
「渴了吗?」他问我。
我点点头。
他掀起果汁的塑料杯盖,将喝了一口的果汁递给我,「没有多余的吸管,你这样喝吧。」
我喝了一口又还给他,方羽毫不在意地重新插上吸管继续喝。这一刻,我惊觉我们已经逾越了某条灰色界限,而且越走越远。
从那以后,似乎同喝一杯饮料已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。我想拉他一起吃冰激凌他说胃疼,可看着我吃的时候又忍不住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我手中的冰激凌,顺便帮我把掉在腿上的一小块奶油轻轻擦去。工作结束的时候我不想坐车回酒店,拉着他沿路走回去,我们冲进彩票店一人买一张寓意着暴富的彩票,再沿路买一个里脊夹饼一人一半地啃回去。某一天晚上,我下楼去买药,顺便提了两瓶水想给他送过去,上楼的时候发现方羽站在我的房间门口,回过头对我说,「我看见楼下有一家奶茶店,你不是想喝奶茶吗?」
我们面对面坐在奶茶店,他说他牛奶过敏,也不干别的,就这样看着我喝。如果他没有结婚,如果我也没有结婚,我甚至以为我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。可是事实清醒地提醒我,他的手机里有一个叫「宝贝」的女人,我的手机里有一个叫「老公」的男人。
我们默契地忘记了这件事,假装彼此什么也没有。就像一条脱轨的列车,在漫无目的的方向上飞驰前进。谁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们,可又谁也不想停下来。
从奶茶店出来以后,我们分别站在两间相邻的房间门口,我掏出房卡,听见他问我,「聊一会儿?还是各自回去睡觉?」
这是他第一次邀请我,我应该答应吗?如果我拒绝代表什么,如果我答应会发生什么。鬼使神差的,我说,「好。」
「去你房间,还是来我房间?」他的语气里丝毫听不出任何试探,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应当发生的事。
「去你房间吧。」我说。
我来到隔壁这间和我的布局完全相反的房间,很规矩地坐在沙发上。方羽随手打开电视,要和我一起看一部老电影。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,我发现他的房间没有开暖气。
「怎么这么冷?你不开暖气的吗?」
「我觉得热。」他随口说,「你要是冷,可以到被子里暖会儿。」
这是一个标间,有两张单人床,方羽坐在靠门边的那张床上,我只能掀开另一张床的被子躺进去。我是观察过的,这张床没有动过的痕迹,床边甩着方羽的风衣,他应该习惯睡他此刻躺的那一张。我把被子盖到腿上,静静地看完剩下半部电影。我掀开被子,穿上鞋子,和他打了个招呼便回到自己的房间。
那天之后,方羽和他的「宝贝」通话越来越少,有时候余光看见我走过来甚至会匆忙挂断电话,我觉得这个行为有些可笑,你看我给齐楚打过电话吗,你再看齐楚多淡定,连谎都懒得和我撒。
第二站结束的时候我们要赶飞机,安检结束后我站在安检口匆匆忙忙收拾东西。方羽站在一旁耐心地提醒我,「不要着急,上一次你就把电脑落在安检口了,耽误了飞机起飞,你忘了。」
他说着,帮我把行李抱到一旁的长椅上,一边帮我整理一边温柔地说,「再检查一遍,看看有没有落东西。」
方羽其实比我小一岁,除却我们日常打闹时的幼稚,大多数时候,他都显现出远超我的成熟与包容。在任何时刻,他都很乐意迁就我,以至于我认为任何时刻我们都有着出奇的默契。比方说某一天,我们吃完晚饭打算走路回酒店,可是路途太长,我们同时提出想去洗手间,两个人跑了大半条街才找到一间公厕,我们冲进去,半晌又跑出来,站在街头面对着彼此大笑。
比方说某一天夜晚,我趴在方羽房间里另一张床上翻手机,方羽忽然走进洗手间。酒店的洗手间是全透明玻璃窗,从房间里可以清晰窥见里面的全部设施。他并没有合上玻璃窗的拉帘,听到皮带解开的声音时,我红透脸把头立刻转向外窗的方向,将脑袋死死地埋进床单里,用两只手紧紧捂住我的耳朵。方羽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,用脚尖碰了碰我的小腿,问我,「说!我刚才上厕所的时候你有没有偷看?」我说没有。他笑着骂我小流氓。我说,「你才流氓,你上厕所不拉帘子。」他又用脚尖蹭了蹭我的小腿,揶揄道,「还说你没有偷看?」
比方说昨天收工,方羽和当地的朋友约好一同吃晚饭,问我要不要去我想了想拒绝了他。当晚他没有回酒店而是跟朋友去别墅过夜,夜里他一边向我炫耀别墅又大床又软还有游泳池,一边问我有没有乖乖吃饭。我故意说没有,他说我点个外卖给你想吃什么。我听得出他的内疚,只说太晚了我已经睡下了。他想了想说好,那明早去机场你想吃什么我都买给你。
比方说此刻,我们坐在飞机上屁话了了,方羽突然一本正经地告诉我,「乔雪你知道吗,在认识你之前,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话最多的人。」
「直到认识我之后,你输了是吗?」
「我输了。」他说完,用手指着广播里传来的播报声,「他们让我管好自己的小孩不要随地乱跑。」说完手指落在我的脑袋上揉了揉,「说的就是你。」
「好的,daddy。」我笑着答应他,然后笔直地坐好。我没有看他,但我听见他笑了。
飞机起飞之后,他把手机递给我,「你把屏幕放在舷窗上,可以看见我们的飞机飞到哪里了。」
「这么神奇?」我一边惊讶,一边把他的手机紧贴在窗玻璃上,「在哪儿?看不到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