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到月桥为何明明是世子,却能入主东宫,这又是一桩离奇事。当今天子年幼时正遇政变,被当时后宫里一个嫔妃抱出宫去抚养,外头政局更迭,那嫔妃却死守天子左右。后来逆党被除,天子复位,人人都以为嫔妃会被供上太后之位,可这与天子相差近两旬的前朝嫔妃,竟入主后宫,成了彼时刚过二十的天子的第一位皇贵妃。
世人皆说这是不伦,可天子唯独在此事上执拗。因了年龄,皇贵妃始终无所出,为开枝散叶,天子也纳了十数位妃嫔,可她们要么流产、要么生下孩子以后便早夭。
有风闻传言说皇贵妃善妒,一手将那些孩子害死,于是内阁上书,力荐立后。天子无法,立了一位出身高贵的皇后,不久果然诞下皇子。但皇后在生子时便难产而死,唯一的小皇子被内阁视若珍宝,对皇贵妃严防死守,小皇子终于艰难长到六岁,可后来却突染恶疾,不幸亡故。
那之后,天子又是三年无所出。最终只好从政变后唯一可信任的兄长恭亲王那里讨来了月桥,名为世子,实为未来天子。那年月桥八岁,已通晓人事,却因后宫这笔糊涂账,生生与父母骨肉分离,除去宫中大典宴请群臣,平日里难得见父母一面。
王妃薨后,恭亲王进宫面圣,请陈家中主母病亡噩耗。月桥听闻父亲要来,卯时即守在玉龙台等候,这里能远远瞥见大殿一眼。
我同他一起,天不亮即等在台上,那日小雪,我为月桥执伞。西风刺骨,清晨的风更是刮得脸上生疼,月桥等了一个多时辰,伞上的雪已经积了又抖落好几回,才看见恭亲王自殿外来。
男人一身墨色丧袍,面容憔悴,月桥遥遥望着他,唇咬得苍白,似是忍了又忍,才将那一声父亲咽回去。
他不能叫。
恭亲王进殿时未看见他。出来时朝这边望了一眼,见到月桥时男人一瞬愕然,很快却又恢复面无表情,父子二人在雪里只对视短短一眼,而后恭亲王朝他微微颔首,便低头随宫人走出宫去。
月桥失魂落魄地望着父亲的身影。我想他一定有许多话想问,母亲死前可曾交代什么?家中境况如何?父亲此刻心中作何感……但月桥一句话都问不出来。我撑伞站在他身后,想了想,僭越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月桥不说话也不动,像雪中的一尊塑像,望着宫门处父亲离开的方向看了好久。
那个冬天之后,月桥与我亲近起来。
月桥有时像一只犬,心思单纯,我陪他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日子,他便觉得我是个可亲的人了。
或许是王妃死了,月桥彻底断了回恭亲王府的念想,开春后渐渐有了未来天子的模样。不再逃太师的课,也不再喜怒无常折腾身边伺候的人。更令我惊异的是,月桥开始向我学手语。
「你又不能说话。」月桥撑着下巴,监视我练字,「字又写得那么丑。」
我欲哭无泪。开春后我依旧随月桥去帝学,却不再作为命官随从,月桥给我在帝学里另开了一席,与诸位世子郡主共学。其他人恐怕是有微词的,但有月桥在,倒也没人给我难堪。
春去秋来,年复一年。月桥与我俱长到十五岁。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,譬如,月桥的太师辞官还乡,譬如,月桥的策论受内阁首辅赞誉,在朝内声名鹊起,譬如,月桥与一众世子武人去围猎,取了一只矫鹿……关于我自己的大事,似乎只有一件。
这年春天,我差点死了。
事情要从元日过后的祭天说起。祭坛设在西岭,以天子为首,一行人浩浩汤汤往西岭去。我随月桥同乘,虽然过去从无命官与自己的天子同轿,但月桥坚持,便也没有人拦。
去西岭的一路上,我显得比月桥更亢奋,掀开车窗往外瞧的次数远胜于他。我问月桥如何能不兴奋,月桥说,他常出宫,这些并不稀奇。
我心境便黯然了。月桥与我确实不同,自打满了十二岁,天子便准他自行出宫,与其他世子相邀踏青,或是同京中文客共饮作诗。最远的一次他同将军出了北固关,写信回宫里告诉我塞外风景、孤烟落日,而我只能留在清冷无人的占星台,为远在千里外的月桥祈福求平安。
月桥见我恹恹地缩回来,问我怎么了,我不答。惆怅心境持续到当天夜里,月桥敲我房门:「你可看过上元节灯会?」
我愣愣的,摇头。
月桥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跟前晃:「想不想去看看?」
我想去,但不敢。师傅说过,命官要坐守龙气,不可出宫。
「长街灯火,璧人成双,可称良辰美景——」见我犹疑,月桥作势要收回手,「不过,你不去就罢了。」
我心头一急,赶紧攥住他那根逗狸奴似的手指,倏尔像被火烫了似的放开。
月桥含笑俯身看我,被我攥过的手指在我额上轻点一下:「那便定好了,今年上元节,我带你出宫去。」
我作手势问他,上元节宫中庆典怎么办。
月桥说:「便缺席一次,也没什么要紧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