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日那位年轻官员的糕点给了我很大安慰,我想着多吃些甜,暴君也许就不会这样想杀人了。
我又绞尽脑汁重新回想了佛祖家的清心经,又温习了许多遍。
跟着暴君多日,我总算是瞧见了他一点古怪脾气的变化轨迹。譬如他的指尖敲在桌子上、嘴角的笑不冷不热的时候,他大概下的命令就是不那么让人如意。他舔舔牙,顿一下再说的话恐怕就要狠戾些。
他若三分真笑起来,多半有许多人的项上人头不保了。
暴君常在殿内谈论政事、召见朝臣,我作为他的婢女侍奉在侧。于是出现了这种情况,跪着的朝臣战战兢兢、冷汗直流,姬洵似笑非笑、指尖敲着桌面,我低着头不声不响,妄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一小碟糕点推到他的指尖旁。
姬洵一顿,顺手捻起一小块糕点,蹙着眉咬了一小口,眉头稍稍舒展开,要出口的话到底柔和些。我松了口气,总算没有再听见「株连九族」等残暴词汇了。
等到姬洵三分笑起来,笑得朝臣心中发慌,我便在轻声背着清心经,我找小太监试验过,听过的人都说十分清心净神。静悄悄的殿里,跪在地上的朝臣汗滴在地上的声音恐怕都听得见,我这独门清心经的轻诵在这样的环境下发挥出了格外好的效果。姬洵这回倒是没要谁的项上人头了,朝臣感恩戴德、连滚带爬地离开殿内。
我深觉有效。
谁知道下一瞬姬洵就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看我。
指尖敲着桌面,嘴角的笑不冷不热,他舔了舔牙,顿了一会,问我:「棠宁。」
「外头有人打赌,赌你能在孤这活几日。半个月快到了,许多人改赌半年去了。」他笑起来,凤眼狭长,「你猜,孤现在赌多久?」
我喜滋滋地说:「一年?三年??」
姬洵定定地瞧着我,吐字:「不。孤赌半个月。」
我面色惨败,上去就要抱着姬洵的腿哭,他抵着我的肩,我半步都靠近不了。我含泪:「王上,奴婢都可以解释。」
姬洵眉眼懒散,他支起下巴看我:「一个一个开始吧。从这碟糕点开始。」
我哭着摸了一个入嘴,绵软香甜、入口即化,我说:「奴婢想着王上说了这么久话,肯定饿了。奴婢亲手做的糕点,里头还有海棠的香呢。况且,奴婢斗胆,王上面色不虞,吃些甜的,心情总是要好一些的。」
「再来这个清心经,听过的人都说好。王上为政务烦心,奴婢是练过的,念经就像诗里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好听,王上听了会舒服许多。王上,棠宁对您,真的是一片赤胆忠心哪。」
姬洵噢一声,柔和地问:「这样关心孤。还有呢,你昨夜梦里吐出的『暴君』二字,怎么解释呢?」
我哑口无言,日有所思,谁能想到我在梦里都在骂姬洵呢。我艰难开口:「许是,听错了。王上英明神武,怎么会是暴君,一定是听错了。」
我越说越绝望,谁知道姬洵话头接着一转,含笑道:「不过看着尚有些作用的份上,此次便饶了你,只是那个清心经,你要是再念,孤就把你送到尼姑庵去。」
逃过一劫,我松了口气,然而我心中实在是忧愁,按照这样,我什么时候才能把握住我的大机缘呢。
我这样忧愁着忧愁着,姬洵又见了新的官员,来劝他祭天祭拜祖先的。
暴君之所以名声不好,大抵还有个原因,他不信鬼神。
胡子花白的太常卿说话不怎么动听,伏在阶下唾沫横飞地陈词,听到「王上向来荒唐,即位不正也就罢了,自然要求得上天庇佑」的时候我低垂的眼皮都忍不住一跳。
幸好旁边一同来的年轻官员扯了老大臣一把,为他圆了个场,我听着声音清润熟悉,悄悄抬起眼一瞧,侧颜隐隐约约的熟悉,我忽然想起来,那不是数日前曾给予我一块糕点的俊秀官员吗。听他自称,大概姓顾,单名一个渭。
暴君耐着性子听完,支着鬓角神色淡淡,他抬了抬下颌:「孤向来福薄,纵然真有神明,也只会给孤降下苦厄。」
我忍不住看看他,大家都希望自己福气多一点、再多一点,我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淡然地陈述自己不受诸神眷顾,是福薄之人。
我忽然意识到,我其实对暴君一无所知,不知道他缘何如此。
顾渭和老大臣走之后,暴君倚着塌不知道在想什么。我忍痛从袖中舍出两块软糯的糕点,献宝一样地呈现在姬洵面前。
他难得带上分讶异的神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