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就这么一点垂怜,让我有了间小小的宫殿,又有了温顺的宫婢。
我还有了个暗卫,令九。
我是天生哑巴,说不了话,可他和我差不了多少,除却答应父皇来我身边好好地照料我那一句「遵命」,就再没听他发出过什么声响。
深宫寂寞,我因年少受辱太过,夜里总是闭不上眼睛好好睡觉,我从前怕有老鼠爬过我的脸,怕有人乘夜掐上我的脖子;如今有了一处清静的地方,却还是提着一颗心辗转难眠,一滴雨砸在窗棂、门被风「吱呀」吹响的声音,都会令我顷刻间惊醒。
我睡不了觉,睁大了眼睛把自己蜷缩成一团。
月光清浅,我却见到牖窗上那一层薄纸聚起一只兔子的影像,轻轻地跃动着;再一动变成了一只挺着大肚子的夫人;又「咕噜」化作一个圆滚的娃娃,那方牖窗上小小的影子就这样变幻着。
春夜宁静,我想问,令九,是你吗。张了张嘴,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我多年后再想起,不知他看着那时睡觉都不敢闭上眼睛的我,究竟是什么样的耐心来做这些事情。他其实不过是要我知晓,安心地睡,有暗卫做我的眼睛,不必怕。
我后来便慢慢地容易睡觉了,令九会的本事好像很多,他有时会掐一叶竹叶来吹笛,笛声一直清荡到我的梦里。我有时对他格外好奇,便偷偷地下了床,慢慢地走到床边,手搭在那窗棂上,稍稍一动就可以开了窗,再看一看那双黑沉的眼睛,然而却生了怯,默默地收回手。
我怕他不高兴,这漫长夜里,就再没有人能陪我了。
下一瞬,那牖窗却被人从外面打开了,外头挂着好大一轮明月,令九就站在窗外,一身的夜露,我头一次看见他不戴面具的模样,他生得很好,寡言而冷漠,通身如同一柄出鞘的刀刃,却因为这柔和的夜色沉静了下来。
他伸出手递了个笛子给我,骨节分明,却不多说话。
我怔怔地接过。见我不动,他眉间压下点不耐烦,抬起我的手,把笛子递到我的唇边,单字下得很利落,他说:「吹。」
我下意识地照做,笛子发出的声音顺着风吹响,我睁大了眼,我不能说话,心中却十分喜悦,这尚且能算作我第一次发声。令九立着,我不会道谢,伸手拂去他身上沾惹的露。
他却退一步,躲开我的手,我有些尴尬地收回手。
其实一开始便如此泾渭分明,我说不了「谢谢」」,他看不懂我的手势,他是暂时依托于我的暗卫,我却永远做不了他的主人。
然而,然而,谢谢。
令九只在夜里出现过,白日里轻易地见不到他人,我便愈发期待晚上起来,可能这深宫里我一个人实在太寂寞、害怕。
九公主来我宫殿里时排场很大,我不知道我这样低微得只有一个数字十七的女儿,怎么惹到了她这位正宫所出的尊贵的嫡公主。
但是她就是来了,她恶狠狠地掐上我的脸,蔻丹红得像血,把我摔在地上,骂道:「谁许你这样的哑巴出现在裴大人前头的?」
九公主妒气重,又爱慕裴大人很久。我虽然是哑巴,却天生一副好面容。可我连裴大人是谁都不知道。
若是九公主只打骂我一顿也就罢了,我忍忍便过去了。她还带了几个侍卫,我眼睁睁地看着我温顺的侍女听话地走到门外,眼睁睁地瞧着那几个侍卫解腰带,九公主看我,不像看姐妹,像是看落在地上的残花。
我跌倒在地上,往后挪退,我这样仰头看着,那几个侍卫愈发显得如黑云蔽日,可外头分明是那样好的一个艳阳天。我是哑巴,连哭都发不出声音来,我哭着摇头,往后边退。
然而下一瞬,我面前挡了一个影,他半侧过脸来,骨相极佳,日光影影绰绰地落到他略苍白的脸上,是令九啊。他的功夫很好,方才几个还宽衣解带的侍卫,已经痛苦地蜷缩在地上,九公主尖叫起来,按理来说他该止步了,可我看得分明,他伤了九公主。
他那样挺拔,挡去我的灾厄。原来,他也是会在白日出现的。只是每每他于白日出现,是我不好的时候。
令九还是没说话,却回过头看我一眼,像是干燥的阳光,倏忽而过,他又委身于阴暗。
九公主走了,然而令九也被叫走了,我晚上的窗前再没有影子,我再听不见那竹叶吹成的音,我睡不着觉了,就蜷缩起来,一点一点地等天亮。父皇问我情况时,我是哑巴,说不出自己受过的苦,只能一遍遍地流着泪磕头。
我想说,我要令九回来。我磕头,我哭。
我是个没用的公主啊,保护我是要受苦的。
我等啊等,令九总归是回来了,只是一身的伤,在夜晚用指节轻轻地敲窗,我开了窗,见他一脸苍白,却从袖中为我翻出一只雀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