其实这药应该是有用的,从令九走了后我就睡得浅了,可是喝了这些不知道是些什么的药,就再没有半夜惊醒过。
五年一期的草原围猎又提上了日程,这是近来和西北各部落联系感情的事宜。西北各部被强大的月氏统一后愈发张狂,每逢冬日便往中原来掳掠,父皇老了,不愿意再生更多事端。
父皇这回把我带上了,原本是不打算带九公主的,只是她看裴大人也去,便哭着闹着也要一同。我从未离过宫,这回去的是那么远的地方,春桃新奇得不得了,我却一阵一阵的胸闷。
旁人都以为我是坐马车坐得晕,只有我默默地想起来,高僧那日那一句「大凶」来。
我的车帘被掀起,裴瑜骑着马贴近我,一双眼没有往日的温柔,他沉沉地看着我:「公主不该来的。」
我叹一口气,像是想哭,却又弯起一个笑来,我比画着,无声地说道:「可是裴大人,怎样我都得来的。不是吗?」
他盯着我的手,蓦地侧过脸去,像是憎恶自己的无能,屈辱地咬牙,眼里有泪,又转过来:「『西北望,射天狼』,公主一直知道什么意思对吗?我的十七公主。」
我放下了帘子。
令九,你在哪儿呀,我害怕。
父皇让人送了今夏的酸梅过来,我吃了颗,酸得牙根软了一片,眼泪都快出来了。春桃「咯咯」地笑,说十七公主受得了药那样的苦,却受不了这夹杂着甜意的酸来。
草原上的夜很凉,天色往西边沉下去的时候夜宴就开始了。九公主已经换上胡服快活地骑了几遭马回来了,风里吹来的都是自由的气息。
春桃却很害怕,她凑近我:「月氏那些蛮族,真的是茹毛饮血的族类,打回来的猎物在火上过一下就送进口了,牙缝儿里奴婢都觉得沾着血气呢。」
我远远地抬眼瞧过去,正巧见到那边月氏的贵族一刀砍下马首,血溅了一脸,轻狂地大笑着。
我急急地撇过头。我心里像是悬了一根线,看见夜幕下吹拂的草野,稍微安定了一些。
夜宴上歌舞不停,我被父皇带在身边,连九公主的坐席都在我下边,不免引起月氏注目,他们不多时就打听清楚了,当今陛下右侧坐着的这位公主同样是出自皇后名下的十七公主,在宫中的地位也并不让九公主,虽然不会说话,但盛宠优渥,可以说是皇上最宠爱的公主了。
月氏那位大皇子频频地打探过来的目光太过张扬,我手上的酒杯捏得不能再紧。这样露骨的眼光,九公主都看见了,她把眼睛往月氏大皇子一瞪,轻蔑地看回去:「看什么看?」
我诧异地抬起眼,九公主却把头一抬:「我可不是帮你。」
酒过三巡,宾客尽欢,父皇不知是高兴还是倦了,眼睛耷拉成一条缝儿,那位月氏大皇子却往父皇面前一拜,行的是他们的礼。我有些走神,没能太听清,陡然听见父皇直起身来,叫了我一声:「小十七。」
我一下就清醒了,周遭细碎的声音灌进耳朵里,我抬起眼,大皇子的眼神落在我身上,像是茹毛饮血的野兽看着猎物的眼神。
我听见细碎的字眼「和亲」「最宠爱的公主」「月氏不再进犯」。
蒙着的那层纱被揭开,露出其下丑陋的内里。
皇后把我记在她名下、父皇突如其来前所未有的关心,这场美梦一点一点地变色,织成浊黑的网把我包裹住。
陛下老了,不愿再多动干戈,月氏的气焰一日比一日嚣张,没有什么比和亲再简便的方法了,可是九公主自幼在他膝下长大,从娃娃抱起到如今亭亭玉立,他到底是舍不得,他才想起来,还有个年岁相近的十七公主,只是出身太卑贱,那便记到皇后名下,免得人家说轻贱了戎族。
父皇有时对我太好,好到他都忘记了,十七本不过是用来牺牲的女儿。又也许,这样好一些,能补上他本就不多的慈父之心和一点愧疚。
阖宫上下都为我做了一场秀。我身处其中,半梦半醒,柔顺地接受。
我到这一刻的时候,才发现我并不如想象中难过。可能是我更早地意识到,这些流露出的真情都建立在虚伪上,譬如皇后为我梳头时连护甲都不会取下,勾疼了我许多次;譬如这样盛宠之下,却没人发现十七公主没有名字,只有一个数字十七;譬如那场差点儿烧死我的火,阖宫心知肚明是九公主纵的火,却没人敢提出来。
原来从始至终,我就这样清楚我的命运。
递给我下下签的高僧,原来这就是你说的大凶吗。
是一开始就看见的结局。我觉得我是令九给我的那支鹅黄色的春花,那样渴望一点阳光,然而被攀折、被凋零,没有人能够救我。
我想扯出一个笑,周围从凝滞开始正常流转,那位大皇子却又说话了:「臣愿为月氏求娶陛下的九公主和十七公主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