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巳节那天,我和好友去踏青,但马车被堵在了官道上。
我听到隔壁的马车里,传来我未婚夫的说话声。
「徐姣只是寻常妇人,怎能和郡主月貌花容相提并论。」
隔壁车里,女子的笑声娇嗔,而我的心却急速沉入谷底。
1
好友许明明要下车一探究竟。
我拦住了她。
明明愤怒不已,「你供他读书考学,他却攀高枝来贬低你。」
「白眼狼,我今天必须去扇他!」
我笑道:「如果真是他,哪用你亲自动手。」
我和宋寅是青梅竹马。
宋寅聪明好学,温良谦逊,是人人见到都要夸一句的有为青年,前途无量。
我无法相信,聪明的宋寅会背叛我。
毕竟,他吃我的用我的,背叛我会付出什么代价,他从小就知道。
难道郡主这个高枝对他来说,很值得?
我掀开车帘,看向隔壁的马车,面色沉了下来。
那辆车是我给他置办的,拉车的马也是我重金买回来的。
正在这时,隔壁车的帘子也掀开,露出一张明艳的脸,以及那张脸后,我再熟悉不过的一只手。
是宋寅。
我揉了揉眉心。
「怎么办?」许明明道。
「这话,待会儿你问宋寅。」我扬眉道。
许明明一把抱住我,「我就知道,姣姣不会委曲求全的。」
我让婆子将车赶到他们的车的前面,横亘在路中间,并让赶车的婆子混去别家车队。
很快,我的车后就都是骂声,后车骂前车,倒是十分热闹。
我岿然不动,静听骂声。
一盏茶后,青阳郡主和宋寅一起下了车,宋寅敲我的车壁,喊道:「劳驾让一让,你们的车堵着路了。」
「到底会不会赶车,有没有教养?」青阳郡主道。
官道上,皆是攒动的人头,在看热闹。
毕竟,无论是宋寅还是青阳郡主,在京城都是名人。
「抱歉,我家赶车的婆子身体不适,她马上就回来。」我出了车,站在车头上。
四周的目光都投向我。
有人惊呼一声:「是徐当家。」
我也惊呼一声:「宋寅,你不是和小侯爷去办事吗,为什么在这里?」
我视线一转,又落在郡主的脸上,震惊不已。
「郡主?」
宋寅的脸色瞬时白了,他看着郡主又看着我,机敏的他竟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「有什么问题?」青阳郡主抱臂看着我,「我和朋友踏青,需要告诉你?」
青阳郡主不可能不知道,宋寅有未婚妻。
我没下车,俯视着两人,「是,郡主的事不用告诉民女。」
但我身体一转,看向宋寅,「可我在问我的未婚夫君。」
青阳郡主的脸腾地一下红了。
周围不知哪辆车里传出笑声来。
「小侯爷临时有事,让我陪郡主踏青,没来得及和你说。」宋寅上前来,低声道,「你别闹。」
他希望我不要闹,令他颜面无关,影响他的前途。
倒成了我闹?
我扬眉道:「你陪郡主孤男寡女,于理不合!你该回来告诉我,让我陪着才是。」
宋寅脸色煞白。
周围的笑声更大,那些车里不露面的人,笑得肆无忌惮。
青阳郡主脸红得似血。
就在这时,有位年轻男子骑着马上前来,他眉眼精致气质矜贵,高坐于马上,让人一眼便知道,他定当身份不凡。
「先让开路吧。」男子浅淡地说着,视线落在我的脸上,微微一顿看向青阳郡主。
「太子哥哥,不是我堵着路,是她!」青阳郡主得了救兵,赶紧上前撒娇。
2
我垂着眉眼,下车行礼。
周围已跪了一片。
太子让我起来,又示意了其他人免礼,这才看向青阳郡主。
「孤听到了,不必你多言。」太子的语气平和,但目光却透着凌厉。
我很惊讶,没想到太子竟不偏帮自己的表妹。
青阳郡主没得着偏袒,自知再僵持只会更加难堪,跺了跺脚上车去了。
宋岩和太子行礼,看了我一眼,正要跟着青阳郡主上车,太子却道:「宋孝廉,你为人伶俐,去后方纾解堵塞吧,辛苦你了。」
宋寅白着脸应是。
四周静静的,太子最后才看向我,扬了扬眉,「你如何打算?」
「民女没了踏青的兴致,这就折转回程。」我回道。
他微微颔首,指了他的侍卫,「你去赶车,将人安全送回去。」
我行礼道谢,上了车。
一直到家等太子侍卫离开,许明明才长舒出一口气,低声道:「没想到遇到太子,他是不是看出你故意拦车堵路了?」
「应该是。」我平静道,「也没什么,错不在我。」
许明明又高兴了,说起宋寅,「这下他和青阳郡主的名声可就臭了,我听着就解气。」
我笑了笑。
其实,还是我太信宋寅了,他的事早前就有蛛丝马迹。
还记得前几日下雨。
我去书院给他送伞。
他读书的书院我去过数次,后院七间宿舍,有六间是我捐赠的。
院长对我很感激,但他不知道,我捐赠宿舍并非出于什么大爱,仅仅是怕宋寅住得不舒服。
到了门口,才发现里面坐了七八个学子,他们不认识我,但我却认识他们。
「你找谁?」杨凌看着我,眸中的惊艳毫不掩饰。
「我找宋寅,他在吗?」
「他在先生房里,马上就回来。」杨凌偏着头耳尖微微红,「你,是他什么人?」
其他人也打量着我,用眼神交流,满是猜测好奇。
我心口一窒,看来宋寅对外果真一个字没有提过我,以及我和他的婚约。
「我是他的……」我正要说,宋寅忽然打开隔壁的房门,看见我一愣,「你怎么来了?」
我晃了晃手里的伞。
「我今晚可以不回去的,你不用特意走一趟。」宋寅柔声道,「天色不早了,我送你回去吧。」
我颔首,门内杨凌他们起哄,问宋寅我是谁。
我亦等着没走,认真看着宋寅,想知道他会怎么介绍我。
「她是我妹妹,你们别起哄吓着她。」宋寅从善如流地回答,没有半点的停顿犹豫。
起哄的声音更大了,有人问他何时多了个妹妹。
有人问他:「妹妹芳龄,可有婚约?」
「莫要胡说浑话。」宋寅沉着脸制止了他们,我冲着房内众人微微颔首,沿着游廊不急不慢地走着。
宋寅说我是妹妹,改日我和他成亲,他又要怎么和同窗好友解释,他娶了自己妹妹?
又或者,他从来没打算娶我?
「宋家妹妹。」杨凌忽然越过宋寅追我出来,他红着脸看着我,显得很局促。
「你,我,我叫杨凌,东街杨侍郎府的杨凌。」
少年说完,深看我一眼,红着脸逃回房里。
我回过头,宋寅正错愕地站在我侧后方,面色苍白。
「我自己回去,哥哥不用送我。」我不再看宋寅,撑开伞进了雨幕中。
其实,我和宋寅共织的美梦,在那场雨中就应该破碎了。
只是我自欺欺人而已。
3
宋寅为什么不告诉别人我们的关系,我大抵是知道的。
我父亲在我八岁时病故,留了两间茶行,我母亲苦苦支撑了三年。
无奈她实在没有做生意的能力,于是十一岁的我便接手了。
磕磕碰碰一年后,我终于上手了,见供货商、培养管事、去外地看货……
九年来,家中铺面从两间扩充至三十六间,生意做顺做大,而我也变成彻头彻尾的商人。
商人有钱却位低,而宋寅却已是半只脚入仕途的人了。
他怕他说了我是谁,会引来同窗的嘲笑。
他怕他说了我是谁,会让他沾染铜臭,被他的恩师首辅嫌弃,将来难入清流。
这晚,宋寅来找我,我将定亲的玉佩还给他。
「事情你既做了,就不要再和我纠缠了。去攀你的高枝,祝你得偿所愿。」
「姣姣你听我说,我和郡主是清白的。」他站在门口和我解释。
我摇了摇头,觉得十分没意思。
「你知道我的脾气,现在走,我还能给你留体面,若再纠缠,那你就等着身败名裂了。」
我关上门,不再理他。
宋寅在门外站了许久才离开。
这一日,松山书院给我送来了请柬,请我去一趟。
「本来老夫是要亲自上门拜访的,但手中事情实在太多,只好冒昧请徐当家亲自来一趟。」
院长给我上茶,与我在书院风月亭落座。
「能来书院沾一些清雅,是我之幸。」
「怎么会,徐当家虽是商人,可心有大爱,才貌双全,老夫亦自愧不如。」
我自是谦虚应着,等院长接下来的话。
「六月初十是书院建成一甲子,老夫想设宴招待宾朋,但能力有限,实在是怕考虑不周添乱出丑。」
院长摸着花白的胡子,脸色尴尬。
松山书院的宾朋,不是文学大儒,便是朝中高官,他顾虑担忧是正常的。
「所以,老夫有个不情之请,徐当家能不能主掌此事?」
院长生怕我拒绝,说得有些急切:「老夫放眼看周围,能做好此事的人,实在是只有徐当家了。」
他的顾忌是因为我是女子,所以再三强调解释。
于情于理,我都不可能拒绝。
我颔首,「好。我将行程调度好,后日就来书院着手准备。」
还有一个半月,时间有些紧,但应该够用。
「实在感谢。关于银子你不要担心,只管花用。」院长心事落定,眉眼都松弛起来。
看得出来,他已经愁思了很久,实在是想不到合适的人,这才来找我。
我笑着应是,了解了他想要场面,便起身告辞。
院长送我到门口,恰巧就碰见了下学的宋寅和杨凌等人。
杨凌见我眼睛骤亮,高声道:「宋家妹妹和院长相熟?」
「什么宋家妹妹?」院长呵斥杨凌,「这是徐当家。也是宋寅的未婚妻,你莫要说胡话。」
杨凌愣怔,惊愕地朝宋寅看去。
宋寅露出尴尬的笑。
4
忙了一天自己的事,一早我去了书院。
要做的准备很多,宴席的场地要铺平,风月亭年久失修,摆场的花卉,宴席的菜单,连走场伺候的下人都要安排。
杨凌每天都会来帮我跑腿做事,宋寅也来,但都是和别人一起。
两日后工头带人进书院做事,我随着监工指挥,休息时也懒得仔细吃饭,吃几口饼子充饥便罢。
忽然,我看到小径上来了一行人,簇拥着青阳郡主朝我这行来。
她停在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。
我起身,「给郡主请安。」
她冷笑道:「听说书院的庆宴是你在操办,真是能干,这样的粗活,寻常女子可做不了。」
青阳郡主用帕子掩住口鼻挡着灰。
她的丫鬟在亭子里的石墩上铺了褥垫,勾上帘子驱赶了工匠后,她才施施然坐了下来。
「徐当家继续吃,我等个人说几句话,说完就走。」青阳郡主顿了顿,「不打扰你吧?」
我淡淡笑了笑。
宋寅来得很快,看见我他脸色一僵。
我慢慢吃着饼子,并不抬眸看他。
「育英。」郡主亲切地喊宋寅的表字,娇嗔地笑着,「晚上徐阁老去我家喝酒,我来接你去。」
她说了一顿,又压着声音,「东宫也会去哦。」
「哦,好,好!」宋寅言语滞涩。
「就现在,我的车就在外面,莫要坐你那辆破车,颠得很。」青阳郡主笑着,仰头看着宋寅,很娇俏。
宋寅看了我一眼,尔后点了点头。
「哎呀,」青阳郡主忽然起身,踮着脚用帕子在宋寅的脸上擦了擦,抿唇笑着,「真脏,育英变成小花猫了。」
「谢,谢谢。那我,我们现在就走吧,别耽误了时间。」宋寅转身就出了风月亭。
背影有些狼狈。
我揉着眉心,「将帘子拆了,喊工匠们继续做事吧。」
她来示威,以为我还在乎?
不忠无义之人,不值得我眷恋。
「徐当家。」杨凌不知从哪里出来,看着我的目光里,透着隐忍的心疼。
「怎么了?我没事!」
「那就好。」他松了口气,「我去做事去。」
我叹了口气。
父亲去世后,宋寅说他要为我遮风挡雨,可没有想到,我经历的第一个难挨的风雨,却是他给我的。
转眼过了五月,书院的庆宴准备妥当。
院长验收了场地,我与他核对拟邀宾客名单、落实了菜品酒水,前事准备便算成了。
「那日你定要来。」院长听闻了宋寅的事,越发亲待我,「你虽是女子,可能力远超许多男子,老夫要给你介绍个人。」
我说不用。
他又压低了声音,「皇商正紧缺,老夫帮你引荐。」
话说到这里,我自是应了。
六月初十,我陪着院长做主家,帮他里外打点。
宋寅陪着一行人进门,领头的一位男子穿着蟒袍,身高七尺,生得剑眉星目气质清隽。
男子负手而来,龙行虎步,矜贵夺目。
是太子。
院长亲自迎过去行礼。
太子扶了院长,声音清润,「先生不必客气,在这里孤是您的学生,岂有老师迎学生的道理。」
院长说不敢。
我隔着众人行了礼,一抬眼便撞进宋寅的视线里。
5
自上次离开,他随小侯爷出去办事,已多日没有回京。
此刻他看着我,快走了几步,「姣姣你还好吗?」
我平静地扫了他一眼,转身离开。
他能像无事人一般纠缠,我却不想和他再多说一句话。
实在恶心。
「徐当家。」院长喊我。
院长正和一位穿着内廷官服的中年男子说话,男子面白无须,我知他是掌管内廷采买的林大官。
我和林大官聊得很顺,他让我五日后去皇宫西门找一位姓邓的小黄门。
我笑着应是,与青阳郡主的视线碰上,这次我主动与她挑了挑眉。
青阳郡主怎能忍挑衅,便朝这边来了。
她问道:「林大官和徐当家在说什么?」
「生意上的事。」林大官应了她。
青阳郡主指了指我,颐指气使,「你随我来,我找你有事。」
「郡主,林大官正有事吩咐我,稍后我再去找您。」我回她。
「不是说完了吗?」青阳郡主蹙眉,转过头叱问林大官,「说完了吗?」
林大官深看了一眼青阳郡主,便走了。
「你随我来。」青阳郡主抬了抬下颌走在前面。
我们停在一棵琼花树下,没了花的琼花树,多了一分繁华落尽的寂寥。
青阳郡主没了羞耻,更不再含蓄,她开门见山:「我不允许他人与我共侍一夫,所以,为了大家体面,你不要纠缠他。
「你想做皇商,我可以帮你,一句话的事!
「但是,我也可以一句话,让你三十六间铺子顷刻覆灭。」
她说话的时候,骄纵又肆意,还天真。
我淡淡应她:「郡主不知道?我和宋寅已经退婚了。」
「真的?」她问我,似是不信。
「是他瞒着你,你问问他呢。」
青阳郡主一愣,视线越过我看向后方,「育英,她说她已经和你退婚了,是真的?」
宋寅与她低声说了一句话,来了我这里,低声道:「姣姣,你再给我时间,等等我。」
我嘲讽地看着他,问他怎么等。
「等我三年,我定能接你进门。」宋寅声音很小,「我知道我的心,我是爱你的。」
原来是让我做妾。
我打断了他的话。
「婚已经退了,将来你便是首辅,我也不会做你的妾。」
他眼眶瞬时红了,急切地想来抓我的手。
但青阳郡主上前来,立在他身边,「说完了吗?我们还要去找太子哥哥呢。」
就在这时,有人接了她的话。
「青阳找孤何事?」
我朝一侧看去,林大官正陪着太子过来。
林大官扫了一眼青阳郡主,视线便落在我的脸上。
内廷人身份特殊,权重却位卑,所以最在意别人敬重与否。
我为了宋寅的仕途,常花重金买官家邸报,对朝堂虽不至于了如指掌,可多少有了解。
林大官为人,睚眦必报。
方才青阳郡主的颐指气使,他定是不悦的,所以引着太子来,看她不堪的嘴脸。
又或者他临机反应,生了别的筹谋,想针对威远侯将小事变大,但这就不是我关心的了。
我目的达到了,也就点到为止。
我上前给太子行礼。
听着青阳郡主胡乱编造的解释,她说完又顺势介绍宋寅。
太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宋寅,又与青阳郡主道:「你是郡主,行事当得体持重,不可仗权生事。」
青阳郡主浑身一怔,白了脸。
宋寅失魂落魄地垂着头。
林大官走了两步,竟引荐我给太子:「殿下,这是徐当家。此次书院庆宴是她一手操办的。」
「她虽是女子,可能力却令人敬佩。」
太子虽年轻,可威势骇人,目光深邃不见底。
「孤与徐当家见过了。」太子深看我一眼,负手折转,又训了青阳郡主,「走吧。」
青阳郡主瞪了我一眼,跺了跺脚跟着去了。
宋寅和林大官随后。
我站在原处,揉了揉眉心,林大官忽又折回来,叮嘱我:「五日后辰正,西门。」
「是!」我应他。
宴席之后,我辞了院长回家去,只想睡一觉。
刚洗漱好,宋寅来了。
宋寅要进门,我抬手阻止了他,「太晚了,明日一早请你和你的父母一起来我家商议。」
宋寅快步进来,握住我的手。
「姣姣你素来聪慧,应该懂我的不易。郡主抬爱我如何拒绝?」
「但我的心都在你身上,我对你一心一意。」
6
夜,静悄悄的,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宋寅,他眼梢红软目光急迫。
我想到十五岁及笄那夜,我买了一壶酒,与他坐在同心湖边的桃树下,花瓣纷落,他偏头看着我,眼中全是我的影子。
他也像此刻这样,牵着我的手,「姣姣,我一定给你挣得一个诰命。」
我说好。
他想鲤鱼跃龙门,这我知道。
所以我也努力,他读书我做生意,他深夜不眠,我亦鲜少睡过踏实的觉。
寒夜的雪,烈日的风,我们一起熬过,成为彼此的支撑,我们一起为将来努力,齐力博一个锦绣繁荣。
可不过两年,我们便走到了岔路口。
「我们的婚事已经作罢了。」我沉声道,「你还想干什么?嗯?」
宋寅紧紧攥着我的手,重复道:「你等我。」
「三年!」他强调着。
我心痛如绞,我喜欢的少年啊,让我等他。
这本是浪漫的彼此承诺,可在我和宋寅之间,却成了刺向我的尖刀。
我问他:「三年后说服郡主抬我进门做妾,是吗?」
他握着我的手,又紧了紧,声音低哑皆是哀求,「不行吗?」
我笑了。
「只要我们在一起相守着,不就行了吗?」宋寅提高了声音,「郡主她看上去娇蛮,可人很好的,你和她相处一定没有问题。」
我抽回了我的手,「出去!」
宋寅站着没走,还逼紧了两步,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,恶狠狠的。
「徐姣,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,一心一意为我,可我倒觉得你极自私自利。」
我看着他,不知道他这样的说法从何而来。
「你是商女,你该知道!」
我的心沉了下去,这个场面是我最不想看到的,我提高了声音呵斥他:「你闭嘴!」
「我为什么闭嘴?我要让你认清自己的身份。」宋寅声音尖锐,目光猩红。
「你能力是好是聪慧,你一个人支撑了我们两家,人人都喊你一声徐当家。可是,你再出色你也是商女,你的身份注定难登大雅。」
「住口!」我扇了他一耳光。
我从不自卑,更不觉得商女卑贱,我每一两银子都是正途所得。
但我知道有人轻视我的身份,我并不在乎他们的态度,可我在乎宋寅的态度。
今天他说出来了,像撕了我和他在漫长亲昵的十年间,早就连接在一起不分彼此的血肉。
粗暴地撕开,痛彻心扉!
宋寅还在说:「如果我是普通人,我会毫不犹豫地娶你,可我要为官,将来我出入官场,别人知道我的夫人是个商女,他们如何看我?
「你为什么不能做妾,你凭什么不可以?
「我的爱给你了,还不够吗?
「名分那么重要吗?你为我牺牲退让一点不行吗?」
宋寅歇斯底里,声音之大惊动了我娘,她站在门口不敢置信地听着,继而冲进来,拉着宋寅扇了他一巴掌!
「滚!」我娘吼道,「你这个白眼狼!姣姣就是一辈子不嫁人,也不可能给别人做妾。」
我娘推着他,「滚!」
宋寅也像是清醒了,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,他喃喃地喊了一声「姣姣。」
一直避忌的场面见到了,我静静地看着宋寅。
「宋大人,你也体面点,走吧!」
宋寅欲言又止,耷拉着头转身走了。
我娘抱着我,号啕大哭。
当夜我让她将两家小门砌上了,第二日宋家父母从大门进来,正式商议退婚。
吵得很厉害,宋母泼妇一般,说当妾也是抬举我,咒我一辈子做商女。
我靠在树荫下,叶隙间割裂破碎的天空,和我喜欢的纯粹赤忱的少年郎,都变得遥不可及。
院子里更安静了,只剩下闹人的蝉鸣声。
「姣姣!」许明明来了,提着裙子,跑得发钗都掉了,她叉腰站在我面前,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。
我却笑了,「你哭什么?」
「那个狗东西,我刚才去书院扇他了,骂他白眼狼,负心汉!」
许明明素来这样,风风火火,我给她擦着眼泪笑了,「我都不难过!」
「嗯,他不值得。」
许明明道:「喜欢你的人多着呢,那杨凌这几天都在你家对面溜达,我都听说了。」
是吗?那我倒不知道。
7
我出门去见杨凌了。
他站在我面前,小心翼翼地问我:「你,还好吗?」
我说我很好,「你找我有事吗?」
杨凌的脸一红,从袖子里取了个小小的精致的乌木匣子塞给我。
「送,送给你,我自己做的。」
说完拔腿就跑,跑了十几步又撞在旁人身上,他慌乱地赔了罪,闪进了巷子里。
但一双眼睛却谨慎又小心地,探出巷子,偷偷观察我的反应。
我开了木匣,里面是一支玉簪,白色的玉质通透秀雅。
我失笑。
巷子里传来杨凌雀跃蹦跳压抑欢呼的声音。
我回了家,将簪子放在桌上,打算下次见面再还给他。
却不料,第二天又见到了他,他等在我的铺子门口,塞给我一个同样的匣子,这次里面是手串。
第三天则是一副耳环。
我对杨凌不反感,可却并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。
宋寅的顾忌,对杨凌来说也是一样的。
下午,我让人约杨凌在书院的后山见面,将三样东西还给他。
「杨公子,你的心意我知晓了,也深感荣幸。」
「但你我并不合适,这些你收回去。也祝杨公子能觅得心仪的女子,举案齐眉和美一生。」
杨凌红了眼眶,拦着我想要说话,却不料宋寅突然出现。
他怒气冲冲地抓着杨凌的衣襟,怒道:「我当你是兄弟,你却惦记我的未婚妻,你禽兽不如。」
杨凌吼道:「她与你退婚了,如今没有婚配,我为何求不得?」
宋寅打了杨凌一拳,「那也不是你能求的。」
杨凌亦不甘示弱回了他一拳。
乱哄哄闹出声,引了院长来,将两人都训斥了一顿,杨凌被他母亲接回去了。
我和宋寅站在风月亭里,他顶着青紫的脸,委屈地看着我。
「宋寅,不要再让我看到你!」我拂袖离开了书院,一眼都不想看到他。
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,第二天杨凌的母亲上门了。
来势汹汹。
她说了很多,大体是我配不上她的儿子,让我离她儿子远些。
我说我知道了。
杨凌家虽门第不显贵,但也是书香门第,他的母亲不喜我,早在我预料中。
我的识时务让杨夫人很满意。
「什么时辰了?」我问婢女青禾,青禾说快辰时了。
我收拾了一番上,往皇宫去。
今日是我和林大官约的日子。
皇商对我而言,是新的台阶,值得我争取。
青禾愤愤不平,「小姐,杨夫人也太过分了,明明是杨公子纠缠您的,她说得好像是您的错一样。」
我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,淡淡道:「没必要生气,陌生人而已。」
青禾闷闷地应了。
辰时正,我到了皇宫西门,那位姓邓的黄门正在翘首等我。
他引我进了皇宫的西门,我沿着长长的通道走着,两面宫墙虽已经斑驳,但仍旧威严端肃。
穿一道角门时,迎面走来一行人。
邓黄门拉着我后退,靠墙而立。
眼前一道绣着金线的靴子走过去,我余光瞧着,那靴子忽然又停下来,鞋尖折了方向朝向我。
「徐当家?」
一道冷峻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。
「是!」我行礼,「民女徐氏,给太子请安。」
太子问我来干什么。
我如实回了。
他若有所思,视线一转,落在邓黄门的身上,「林大官让你走这条路的?」
「是!」邓黄门战战兢兢,「昨夜风大,外庭通道落了一块瓦,今日封了入口在修缮。」
太子挑了挑眉,又看向我。
我狐疑今日的一切事,但面上不敢显露,自恭谨垂首立着。
太子欲走,忽又回身问我:「徐当家可会鉴宝?」
我名下有当铺,我甄鉴虽不如朝奉眼光精准,但也确实知道一些。
我也不打算谦虚,如实道:「会一些!」
「那你随孤来。」太子说完负手走在前面,我没有迟疑,垂首跟着他。
太子先是走得极快,但忽然又停下来,和侍卫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,随后他的步子就慢了下来。
我心无旁骛,视线里都是他颀长的身形,稳健的步伐。
他今年似乎才二十二岁,可这一身沉稳和气度,却已远超这个年纪该持的。
天之骄子,人中龙凤,便是这样的吧!
太子进了一间房,里面琳琅满目,都是珍品。
他指着一个青釉梅瓶,语调里居然起了一丝漫不经心。
「劳徐当家看看,这是哪朝之物。」
8
我小心查看。
停顿一刻,告诉他:「青如天明如镜,这是上等品质,色泽也很沉稳。」
太子眉梢微挑,示意我继续说。
「能烧制这般沉稳的色泽,据我所知无论哪朝都没有。所以,这是本朝与墨子的手艺!」
这次不仅是太子,便是站在门外的侍卫,也失态地露出惊愕之色,朝我看了一眼。
我拿捏不准这其中的意思,索性坦荡地看向太子。
太子笑了,他笑起来眉眼舒展,温和了许多。
「徐当家方才谦虚了,你鉴赏能力岂止略通。」
我垂首行礼,顿了顿又加了一句:「这尊梅瓶线条流畅,瓶颈和瓶身分割位置极为恰当秀丽。」
「私以为,这只瓶出图之人,也是一位大家。」
我今日话多了,但此刻站在本朝太子面前,而我又有所求,不冒进一次,或许再没有机会了。
太子笑容越大,打量着我,「孤倒是明白了,院长和林大官为何推荐你。」
我知道,我冒进得对了!
梅瓶的设计,不是出自太子也该是圣上或皇后。
「随孤来。」太子出门,我小心跟着,心里大约对今日的事有了底。
当今太后非圣上生母,所以太后和皇后则分了党派。
林大官是皇后以及太子党,可能和太后一系的威远侯有龃龉。
林大官今日让我来,还故意让我走内廷通道遇到太子,我猜他的用意,可能有两种。
一是,他想培养我,让我先过太子明路。
二则是,他想让我这个「自己人」,对尚未成亲的太子用美人计。
或许还有第三种,但以我目前所见,还无法分析。
我又想到了宋寅,不知道他是否听我的劝,依旧背着徐阁老和太子这边走动,如若是,那他便是脚踏双条船。
「在想什么?」高阳之下,太子含笑看向我。
我忙垂首,「在想皇商的事。」
太子轻嗯了一声。
「你想做什么?」
「茶、丝、墨、瓷皆可,若是其他也可。」
我没有隐瞒,像太子这样聪明的人,与他拐弯抹角,只会适得其反。
太子微微颔首,竟亲自送我到内务府,林大官迎出来,喜笑颜开。
「孤将人还给你了。」太子深看我一眼,便折身而去。
我和林大官行礼,待太子走远,林大官冲着我露出满意的笑。
他边走边道:「徐当家不用担心,你是有本事的人,杂家不会拿你皮囊做交易。」
「多谢您提携。」我淡淡应了。
其实,林大官就算让我施美人计,我亦能让他打消这个念头。
不过,内廷都是人精,我今日也是小见了一些。
事情很顺利,林大官让我做瓷。
皇商并非供,而是销。内务府的瓷器买卖,会交由我打理,我按季交钱,也会往内廷供货。
这是殊荣,也是财路。
我定了日子,准备先去见与墨子。
出门前,宋寅在巷道中拦住了我的车,我掀开窗帘静静地看着他。
「恭喜你,如愿以偿。」他道。
「也祝你早日如愿以偿。」我示意他离开,「天色不早,我要赶路。」
宋寅却红了眼眶,「姣姣,我的心好痛,没了你我夜夜难眠。」
我淡淡看着他,「还是轻松了。我铺子里近日上新米缺人手,你去做半天活,便不会失眠了。」
他一怔,后退了几步,「你怎能如此冷静?」
我若不冷静,便就要扯着你的领子问你的心呢?
可我不会这么做。
「你既做了选择,便走下去吧。」
我放了帘子,拿着账簿慢慢翻着,车出了京城。
一切很顺利。
其实除了情感,经手的所有事,我都有信心做好,若是艰难,我便再多努力些。
唯有情感,太可不控了。
见过与墨子,接下来便是定图纸、烧制、铺货、销货,日子过得极快,快到我无暇舔舐伤口,便已是十一月底,京中下了第四场雪。
雪纷纷扬扬落着,我跟在林大官身后,等在圣上的书房外。
今日很特别,因为宋寅和青阳郡主在这一天过小定。
我捧着账簿,指尖冰凉。
「莫慌。」林大官宽慰我,「圣上脾气极好,你守着规矩即可。」
我应是。
「殿下!」忽然,周围人开始请安,我没抬头忙跟着行礼,我以为太子会直接离开,却不料他停在我面前,点了点我手里捧着的账簿。
「季度的?」
「是!」
他接过翻看,又还给我。
还给我时,他暖暖的指尖无意擦过我的手背。
「做得不错。」他收回手径直推开书房的门,竟是催促圣上,「父皇,林大官在外面等,天气冷,他年事高易受寒。」
「是朕疏忽了!那现在请进来,正好让徐阁老和威远侯一并听听内务府今年的账。」
圣上声音很愉悦,「朕的腰包,还是第一次满了一回。」
书房里,有人赔笑。
林大官捏了捏我的手腕走在前面。
我揣着微妙的心情,跟着他进了天下最尊贵的书房。
9
圣上果然如林大官所言,温和亲切。
他夸我女中子贡,我亦恭维他图纸的笔锋秀美,乃大家之风。
一房的人只听我们互捧,自是赔笑应着。
「瓷器能卖得好,货品的品貌要远重于销路。」威远侯含笑道。
我余光淡扫一眼威远侯,垂首不再多言。
圣上却并未受到影响,依旧兴致勃勃,还当场写了一幅字赏赐于我。
居利思义!
四个大字圣上写得苍劲有力,侠风劲骨。
「不如制成匾额?」太子出声,语调平淡,似只是随口一提。
我却是一怔,心头微跳。
一幅字,只供奉在中堂,所显荣耀含蓄委婉,适合于书香门第。
可对于我这等商贾,自是招摇过市,高调挂于门庭之上,彰显气势才尽兴。
太子在顺势抬举我。
「妙!」圣上将字给林大官,太子却接了,「年底他事情多,儿臣顺手办吧。」
圣上没意见,又对我说了勉励的话,我才告退。
林大官留在书房,我随着太子往内务府,他左手撑伞,右手握着圣上写的字,行得不急不慢。
我跟在他身后,看着他的鞋子留在每一块青石板上的印迹。
雪还在下,落在青石板上便融化了,于是太子脚下的印迹,便成了浅浅的涟漪。
「徐当家。」太子忽然停下来,立在我半臂之外,垂眸看着我。
他身后无人,身前便只有我。
「嗯?」我应了又觉得不妥,垂首补充着,「殿下吩咐。」
「累吗?」他问我。
「不累。」我回他。
太子似乎笑了,但我却一直看着他的脚尖。
他又开始往前,通道很长看不到尽头,我一直跟在他身后,路过一处斑驳的红墙,看到一枝红梅探出了墙头,清冽却不失娇艳。
又走了很久,我忽然一顿,一抬头又看到了先前见过的那枝红梅。
我微讶。
「喜欢?」太子问我,剑眉微微挑起一个轻快的高度。
我的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到红梅,点头道:「好看的。」
「墙外的好看,还是墙内的好看?」他问我,这一次眉梢的轻快压平了,浅淡的端肃,和这威严的宫墙融为一体。
我拢在袖子里的手,握成了拳。
我懂了他的暗示。
他终将是墙内人!
这次我没答他。
他似乎轻叹了一声,又折身往前,走了十多步便是一道角门,角门外就是内务府。
我和他选了样式,坐在庭中喝茶等工匠出匾额成品。
「徐当家。」
「在。」
「你怕孤吗?」
「是敬。」我抬眸看向他,抿唇浅笑,「殿下龙章凤姿……」
太子笑了,笑得促狭,我错愕地看着他。
「墙内的花是少了些野趣,可若有人陪你看,是否会弥补遗憾?」
我紧张谨慎地拿捏着分寸。
「殿下,年复一年花不变,可,人难留。」
太子的视线在我脸上流连一瞬,轻嗯了一声,「你说的不无道理。」
我松了口气。
「你家中可有梅?」他又问我。
「家母喜欢莳花弄草,冬日除了几株梅以外,还有山茶也会争艳待春。」
我语气比方才轻快,他察觉了,深看我一眼,又笑了。
他笑起来很亲和,仿佛拢着许多的温柔。
「那孤,能去你家赏花吗?」
我又惊愕。今日在他面前失态多次,情绪几乎被他的言词牵着走。
「当然可以,殿下能去,是我家门之……」
他又打断我的话,笑着道:「徐当家不是读书人,可官腔却说得极好。」
我垂首,很想擦一擦额间的汗。
「就这么定了,稍后孤送匾额去你家,你请孤赏花吃饭作为答谢。」
他似是不想再听我的官腔,起身去了后院。
我抚着心口。
太子坐自己的马车,我在自己车上,他走在前面,我跟着他。
两侧是首尾相连的鞭炮,刚得了通知的徐氏伙计们捏着线香摩拳擦掌,随着一声内侍高喝,街道两边浓烟翻滚,鞭炮气势如虹。
青禾手舞足蹈,「小姐,晚上奴婢去祠堂,给每个祖宗上香,告诉他们徐氏因您光宗耀祖!」
我捏了捏她的脸,「那请他们继续保佑我。」
伙计们抬着框子,满街散铜钱,半城人给我道贺。
我索性下了车,走在人群中接受大家的善意,告诉他们这三日徐氏炭铺半价,通宵不眠。
百姓们更是欣喜,恭贺的话连绵叠叠。
太子的马车被隔在了人群包裹外,我猜他想避嫌,便没有去打扰他。
两刻钟后,车停我家门口,我娘已换了为过年裁做的新衣裳,端庄富贵地带着一家仆众跪迎御赐牌匾。
金灿灿的牌匾挂上门头,我娘将一袋袋金子塞在内侍手中,内侍喜笑颜开一迭声恭贺着。
轰天似的鞭炮声中,忽然有熟人出现在我面前。
青阳郡主穿着一身的浅红,背着手仰头打量匾额,又转头看着我。
挑眉道:「御赐牌匾?我当圣上会封你个五品官呢,哦,你是身份卑贱的商女,这殊荣你是配不上的。」
在一侧,宋寅正目光闪烁。
「郡主别惹我,」我淡淡扬眉道,「我不高兴了,就去扇我始乱终弃的前未婚夫,不体面的是你们。」
我忌她身份,自是忍她三分,可对宋寅,我就不必了。
郡主脸色一沉,打定主意要扫我的兴致,「你不敢!哦,今日宴席就不请徐当家喝酒了,毕竟席上来往的都是贵人,你去,不合适。」
我垂了眼帘正要开口,忽然人群让开,太子行至前来。
他负手而立于我身侧,面色沉凝地看着青阳郡主。
青阳郡主的脸瞬时失了血色。
10
太子问郡主:「你和徐当家不愉快,因何事?」
「太子哥哥,我……」青阳郡主战战兢兢,说不出。
太子却执意要问她:「说说看,孤好给你做主。」
青阳郡主红了眼眶。
宋寅上前来行礼,欲解释,太子略抬手,宋寅只得再次退下去。
青阳郡主语噎,她如何能告诉太子,她仗势逼我退婚后,却依旧吃醋我和宋寅旧情而对我不满?
「你既说不清,那便是你刁难生事。明日开始,禁足一月。」太子说完,扫了扫袖子,「走吧。」
青阳郡主丢了脸,哭着跑了。
宋寅追着她而去,又回头狐疑地看了一眼我和太子。
人群窃窃私语,说着宋寅弃了我攀青阳郡主高枝的事。
我感觉奇妙。
因为太子素来内敛,按他的行事风格,是不会在大庭广众训斥青阳郡主的。
可他没有,直白地不给青阳郡主留任何的脸面。
他是有意地在给我撑腰。
我抬眸看他,他正朝我看来,我忙垂下眼帘,低声道:「外面冷,殿下进府中吧。」
「嗯。」
他走在前面,我随在他身后。
我娘已在和他的随行内侍打听太子喜欢的菜品,她预备亲自下厨。
赏花不过一刻,我陪太子去了我的书房。
他看了我不少字画,我画得不好,单纯是心情不畅时的消遣。
吃饭时,他执意让我和我娘都坐下。
气氛先是尴尬,可他主动开口夸我娘手艺好,又问起我娘菜如何做的,为何和他宫中的口味不同。
我娘便放松了,与他说了很多。
我坐在边上喝茶,静静听着他们的聊天,忽然想到我娘和宋寅的相处。
宋寅也很会聊天,哄我娘高兴,满城为我娘找她喜欢的茶花、找她喜欢的食料……
但我娘对宋寅淡淡的,她总说宋寅做事目的太强,她不喜欢这样的人。
心思晃过,我惊觉自己在对比,不由生出懊恼,笑着说净手便出了客厅。
冷风一吹,我瞬时冷静下来。
太子的侍卫来请他回宫,说有事商议。
他出来,看我避留在抚廊下,便静静看着我低声道:「孤让你不自在了?」
我垂眸没有说话。
「知道了。」太子语气微涩,轻叹了一声。
行了几步他没再回头看我,只道:「若青阳再来寻衅,你不必忌惮她。」
我应是,低声道:「民女送殿下。」
「外面冷,不必了!」
他走路极快,身姿笔挺阔步而行,我想到他每次走在我前面时,缓缓的步伐。
「人走了,看什么呢?」我娘拉了拉我的手,歪着头看我,「姣姣?」
我抿唇笑了,让她不要胡思乱想。
「怎么不能想,我的姣姣天下无双,就是太子妃也当得!」
我哭笑不得。
「那是太子妃,也是将来的皇后,你觉得我的身份可行?」
我娘咕哝了两句,觉得不服气,可又说不出什么。
「娘,」我靠在她的怀里,「以后就我们两个人,不好吗?」
我娘抱我在怀里,哽咽着,却没有哭出来。
「娘听你的,只要你高兴,娘什么话都不说。」
我笑着说好。
第二日内务府庆功宴,林大官狐疑了一整天,因为太子昨天应了说来的,可今日又推辞有事。
他觉得太子不是失信的人,便心生疑虑。
于是差人去打听,得知太子闲在东宫,并未在忙。
他有意避着不来。
我沉默着打量着手里的茶盅,心头微乱。
年底事多,我没再去内务府,自然也没有见到太子。
宋寅来铺子里找我,试探了几句我和太子的关系,我冷淡敷衍了。
他忽然道:「姣姣,你若进太子府,也至多是侧妃,侧妃也是妾!」
「宋寅。」我喊他,他一怔眼底露出期盼,我沉声道,「滚!」
他脸色一凝,愤愤而去。
我揉着眉心,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事一团乱。
转眼是新年,往年我们是两家人一起,热热闹闹,今年只有我和我娘,家里难免冷清。
年三十的夜里,我坐在院中,看青禾他们放焰火。
许明明带着一位兜着黑帽子的人进来,他退了帽子,眼睛赤红地看着我。
「杨公子。」我打量杨凌,半年不见他成熟不少,人亦瘦了。
他只盯着我看,过后冲着我作揖,一揖到底,「当日,对不住了!」
「没事的。」我摇了摇头,「你不要再介怀。」
杨凌咬着唇行礼后,不敢回头地走了。
我看着许明明,许明明耸肩,「他要自责愧疚而死了,我们得救他一命。」
「他是赤子之心。」我颔首。
「可惜,他有个爱子心切的母亲。」许明明讥讽道。
我们失笑,许明明勾着我肩,「喝几杯?今晚我陪你守岁。」
我说好。
三月初九,宋寅进了考场,满城人为春闱学子让道。
四月放榜,宋寅如愿高中,但名次却一般,他走了威远侯府的关系,进翰林院历练。
杨凌也高中在榜,杨府满城为他说媒。
六月,朝中开始选太子妃,太后执意要将她的侄孙女嫁给太子,皇后娘家侄女自也不少。
朝中局势暗流涌动。
宋寅和青阳郡主定了八月大婚。
我心中烦闷,打算离开一段时间。
「你出去也好。」许明明抱着我,「眼不见心不烦,心情也会好。」
七月里,我收到林大官的信。
僵持许久的选太子妃之事,强势的太后居然做了退让,不执着她娘家侄孙女做太子妃了。
但也不许皇后娘家的侄女嫁入东宫。
皇后同意了。
林大官怀疑是太子暗中做了手脚。
就是不知太子偏向谁,打算让谁得利。
我读信时,心头微跳。
11
但我没回京,也不打算回去。
人生短短,天下却如此大,我能做的事很多,而这些远比情爱让我自在。
七月中,趁着天气未冷,我走了三处海港,开了三条海路往外销货。
一船的货来回两个月,跟船的管事几乎是热泪盈眶地描述着,我们的茶、丝、绸、瓷,销得如何好。
「你辛苦了。」我笑着给了管事房契,「给你在港口买了幢宅院,你或接家里人来,或自己落脚都可。」
管事激动不已,自说了一番体己效忠的话。
「这是第一船,带我看看舶来品的品质如何。」
我验了货品,质量很好,样式也很新奇。于是同时在六个州府开了舶来品货行,人们新奇这些货物,一时竟风靡断销。
林大官每月一封信,说圣上将茶和丝也一并交给我。
还给了我授任文书。
于是我急雇了百人,亲自押了六条船出海,在狂风暴雨巨浪滔天的海上,我第一次直面了死亡,感觉到自己的渺小。
十一月底,我不得不回京。
当车停在家门口,我抬头看着门头那光宗耀祖的匾额,心情忽然舒畅起来。
进了门,才知道我娘病了。
「怎么不写信告诉我?」我握着我娘的手,心中愧疚不已。
「没事。大夫和御医都看过,说天气暖和就会自然康复。」
「御医?林大官帮您请的?」
「是太子。」我娘有些紧张,怕我不悦,「太子没亲自来,是让身边的内侍来的,每个月来两次。」
我点头,说我明天去面圣,若见到太子定当面道谢。
内务府这一年的进账,翻了四倍,而这四倍大多是我的功劳。
圣上有了钱眉眼都是快意,修缮了后宫、扩大了藏书阁,还点了官员开始撰写《大周典录》。
这次我没去书房,而是在卯时三刻,跟着林大官过的内宫到的早朝金殿。
金殿上百官分左右而立,太子立在最前面,正静静地看着我。
我们视线交错,我忙垂下眼帘,上前给圣上行礼,尔后躬身立着。
圣上夸赞我不遗余力。
我明白他的心情,他一生被钱掣肘,如今因我他忽地富裕起来,重新燃起雄心壮志,打算大展拳脚。
「朕是懂了,没银子万事难成!」圣上和众官道,「朕托福徐当家,她一介女流,却撑起了朕的内库,其功已远超在列许多人。」
我没回头,但亦能感受到各色目光。
我并不关心也不惧怕,人出头自有人嫉,若因为怕就畏缩停滞,这岂不是因噎废食?!
就在这时,林大官请辞内务府。
满殿哗然。
哗然的不是他的请辞,而是他这时这刻请辞。
我亦错愕,转眸看着他,林大官跪在殿中垂着头,背脊里透着势在必行。
圣上允了他,视线一转落在我的脸上,我的心忽跳得没了分寸。
本朝内务府与前朝不同。
内务府总管事不算正职,所以一直都是内侍或皇亲担任,府总管事设三品挂职但领同阶品俸禄。
果然,圣上立刻让我接任内务府总管事。
殿上吵得不可开交,大体是以我的能力,封官加品无可厚非,可我是女子,本朝无女子为官的先例。
这是有违祖制体统的事。
「既谈能力,却又执着男女之别,岂不讽刺?」太子出列,负手立在我身前,语调似是轻描淡写,但却铮铮落地不怒而威,「既本朝无先例,那……」
他回头看向我,我抬头看着他,这一瞬我和他都很平静。
很平静的一眼,再彼此错开。
他忽地抬高了声音,「那就让圣上,让徐当家,开这个先例!」
他话落,金殿上就没了声。
无人再敢反驳,若再说便是说圣上不配。
众官垂首。
我捧着了圣上早就准备好的授任文书。
从金殿退出来,我坐在车里看着手中描金的封面,鼻尖微酸。
马车在巷道里,又被宋寅拦住,几乎一年未见,他老成了,半掀着我的车帘抬头看着我,目露思念。
「姣姣,你回来了。」
「回来了。」
他的视线一转,落在我手中的文书上,身体一颤,几乎立不稳。
「你竟然……」他面色苍白,想到了什么,喃喃无法言语。
我知道他想到了什么。
他曾无数次许诺我,给我挣诰命回来,要我以夫为荣。
而没了他的两年后,我不再需要以他为荣,我自己给自己挣了三品官。
他,当然受不住!
「姣姣,对不起!」他放了我的车帘,踉跄着往他家去。
我看着渐渐走远而模糊的背影,忽然觉得陌生。
那个我曾经喜欢的护着的,以为要过一生的少年郎,正彻底消失在我的生命中。
而我的一段情,我十七年的人生,在这一刻随着他失落挫败的背影消失,也随之消失了。
我深吸了口气,靠在车上歇息。
我娘忽然站在门口喊我:「姣姣,怎么又坐这里,快回来。」
我娘的病好了似的,拽着我往院中走,「来了客人,等你一刻钟了。」
「谁?」我倒好奇。
「贵客!」我娘捧着我的文书,供在头顶,「你去。娘先去祠堂显摆去。」
我失笑,往正院客厅去,掀开帘子一眼便看到了太子。
他也正敛着笑意看向我。
「喜欢坐在马车里?」他问我。
12
他问我这话时,,我想的竟然是,不知道他进府时,有没有看到我和宋寅在说话。
于是,我避开了他的问题,上前行礼,「今日殿上多谢殿下执言。还有我娘生病时,也多谢殿下的照拂。」
他道:「不必客气,徐官值得!」
我一怔看向他,他挑了挑眉含笑道:「不习惯这样的称呼?」
「嗯。」我微微颔首,有一些不自在。
其实,我和旁人相处,鲜少有这般局促。便是面对圣上,我也能知道如何做,能得体有度。
唯独面对太子时,我时常会停下来揣度他的情绪。
客厅里,一时间沉寂下来,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。
但我不知该如何打破这局面,这不像我,我心中苦笑。
「徐官?」
「嗯?」
他见我看来,不由笑了扬眉问我:「孤听说,你给所有人带了礼物?」
我心头骤跳起来。
想要否认,但我给别人带了,却没有给对我照拂有加的太子带,未免太失礼了。
更何况,我确实带了。
「殿下稍等。」我起身回房,取了给他的礼物。
他当着我的面打开来,是一套鼻烟壶,十二种图式。
如今流行用舶来品送礼,所以这个礼物只能说是中规中矩。
也是我有意为之。
但他很喜欢,每种都闻了闻,又小心收起来放在手边,忽然抬眸看我,「孤年中去了江南,也给徐官带了礼物。」
我一怔。
他递了一个古色古香的木匣,我犹豫接过,匣内是一把木梳。
结发同心,以梳为礼。他的礼物,含蓄又直接。
我心乱如麻地立在他面前,不知如何开口。
「徐官你……」太子观察我神色,叹了口气,
过了很久,他低声告诉我:「你可以拒绝。」
我指尖一紧。
他的视线锁着我的眸光,「你的抵触和顾忌,孤知道。孤本想忍一忍,可实在很难。
「孤做这梳子时便在想,应该告诉你的。
「你拒绝是你的心意,而孤的心意,也应该让你知晓。」
他语调平和,透着淡淡的无奈。
我依旧没有说话。
「徐官?」他喊我,声音是缱绻的暖意。
「在。」我捧着盒子看向他。
他忽然起身,轻柔地摸了摸我的头。
我错愕地看着他。
他微微弯腰歪着头看我,像看一个孩子那样。
我不由后退,他却笑了。
「其实,你每次垂首立在孤面前时,孤都想这样做。」
我的心毫无理由地温软下来。
「明明才十七八岁,却老成得让人心疼。」
从没有人说心疼我的老成。别人都在夸我,就连我自己也从不觉得,需要谁来心疼。
我甚至立刻开始回忆,从八岁到十八岁,我这十年的点滴,到底哪一件是应该痛苦的。
「别苦恼。」他叹了口气,绕开我往外走,面朝着门口,「木梳的含义,是接受者定义的,就如同这世间所有事,你觉得他是,他才是。」
他说着便离开了。
我抚摸着木梳的纹理。
我知道他在告诉我,身份之别是否是阻隔,只在于我是如何想的。
他也不想给我增添困扰,于是只表达了心意,收到了我的拒绝,便不再纠缠。
他一直都是这样,克制而得体。
我将木梳放回去,匣子放在了床头。
第二日我去内务府当差,捧着一匣子的银票给林大官,「您就当我是您的孩子,您将来养老,交给我。」
林大官眼眶一红,「杂家干儿子好几个,哪有你的份。」
可却为了让我心安,收了我的银票。
「杂家与你说,」林大官拉着我进房里,低声道,「选太子妃告停,确实是太子从中做了手脚。」
「他告诉您了?」
「那倒没有。但太子告诉皇后,他心中有了人,所以他的婚事,任何人不得插手。」
林大官很兴奋,又忽然停下来问我:「你可知道?」
「我才回来,怎会知道?」我应道。
我本心慌,但奈何事情多,根本让我没有闲暇想这些。
腊月二十六开始春假,我收拾停当已是傍晚,出来时外面全黑了,又开始下雪。
我撑着伞往自己的铺子去,想趁着打烊前,与伙计们说几句。
当我穿过一个巷子时,忽然出现七八个黑衣人将我围住,随即我脑后一痛,便没了知觉。
再醒来周围一片漆黑,只有一盏灯挂在我的边上。
「谁?」我看到黑暗中有人影,那人动了动,我又问道,「为何我抓我?你的目的是什么?」
对面的人开口,声音压得低低的,「奉命取你性命。」
我心头一沉。
我尝试与他谈价码,但对方一言不发,在等命令。
天黑到日落,我几乎熬不住时,忽然房间门被踹开,无数人进来,我强撑看到了太子。
「受伤没有?」他声音破碎,语不成调。
「没有。谁绑架的我?」
「是青阳。随孤来。」他抱我上了滑竿,给我盖上被子,我由人抬着出门。
房外是一方庭院,凌乱的雪地里,站着许多人。
领头的是威远侯。
我才知道,她怕我被轻易找到,将我关在侯府后院里。
谁敢来侯府搜?谁又能搜得到?
「殿下,这,这肯定是误会。」威远侯看我一眼,急于解释,太子却三两步上前,捏住了他的脖子。
「误会什么?」太子问他。
「你,」威远侯脚尖离地,拼命挣扎,「我,我是你舅舅,你怎可……」
「孤以为你是聪明人,什么事能做,什么人碰不得,你该知道!」太子一字一句道。
我意外地看着太子,威远侯府的人也已惊得跪了一地。
一向沉稳内敛的太子,竟然是不管后果地动了大怒。
13
太子不应该与威远侯撕破脸。
因为打威远侯等于打太后的脸,但凡街上抓一个稚童问一句,选择也会比太子此刻更明智。
但他没有。
他调兵将威远侯府封门,带着威远侯和青阳郡主,以及我,去了宫里。
去宫中是我要去的。
他问我累不累,我说我可以忍。
「好。」他细看着我,弯腰摸了摸我的头,「那你跟着孤。」
「好!」我点头。
我很累,但我要去。他为了我动了大怒,或许还会犯众怒,我不可能畏缩回家。
青阳郡主吓得魂不附体,她说她抓我,是因我勾引她夫君,一回京就与宋寅在巷道幽会。
后宫的人都看着我,似是意外我会做这样不体面的事。
青阳郡主略有得意,她以为我会和她争论,但我没有,我只专心展示我被迫害后的虚弱。
「殿下,」我对太子道,「可查!」
太子眼底有笑意划过,立刻吩咐人去查。
青阳郡主没得逞,顿时歇斯底里,「没什么可查,徐姣就在这里,她长着嘴!」
皇后拍了桌子,呵斥道:「她一命去了八分,她怎么说?倒是你嘴长得不错,给你搭戏台可好?」
我第一次见到皇后,她身形微胖,满面富贵但眸光犀利,通身是高位者的气度。
太后自也是不弱,但此刻被太子气得厉害,面色发白,少了气势。
查得很快,真相自然是令青阳郡主难堪的。
最后的处置,圣上打了威远侯八十庭杖,阖府圈禁半年,另撤了青阳郡主的封号。
圣上转头来问我可满意。
我说满意。
太后由人扶着起身,停在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我。
「徐姣?」
「是,民女给太后娘娘请安。」
太后盯着我,嘴角勾了勾,但难掩灰败,她转过身又看向皇后,讥讽道:「你运气不错,让你寻到了精明的帮手!」
皇后拢着袖子,扬着下颌行礼,「您运气也好,毕竟都是一家人。」
「呵!」太后拂袖,由众人簇拥而去。
皇后双眉一起挑,一改方才的端肃冷峻,竟是冲着我挤了挤眼睛,「去本宫那边歇着。」
我岂敢推辞?
皇后又回头盯着圣上和太子,「一起来!」
太医给我看过说没什么,休息好就能恢复。
我洗漱后歇在软榻上,对面坐着的是大周最尊贵的夫妻,太子则落座在我这一侧。
我只得半垂着眼帘,依旧「虚弱」着。
皇后发脾气骂威远侯,太子没说话,他又变成了那个温润得体的太子。
圣上低着头,专心把玩着手上的扳指。
「徐姣?」皇后忽然问我。
「在。」我看向皇后,太子也看向皇后,目露不悦,「她刚受惊,您声音小些。」
皇后瞪了太子一眼,但还是压了声音。
「算了。」皇后摆着手,「本宫不说了,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定。」
我心里错愕,皇后与我听闻的形象大相径庭。
太子求之不得,让人抬着我,立刻告退,离了坤宁宫。
离开前,我依稀听到皇后喊内侍上酒的话。
我觉得有趣,心中阴霾一扫而空。
回到家,我娘哭了一通。
尔后许明明喊着我名字,哭着冲进房里来,也号啕哭着,待哭着骂完,她擦着鼻涕一回头,却见太子正端坐着。
她捂住了嘴,露出兔子似的红红的眼睛,然后开始打嗝。
「嗝……我……嗝……回家,家了。」
明明红着脸,一阵风地跑了。
太子和我相视,一起笑了起来。
「她天真纯善,殿下别介意。」
太子的视线落在我床头的木匣上,又收回来,点了点头。
「你歇着,明日孤再来看你。」
我说好,让我娘送他。
房间里安静下来,我靠在床头,把玩着木梳,眼前是太子今日勃然大怒的样子。
他其实真的没有必要。
圣上后宫只有皇后和于贵妃,于贵妃无子,只育有两位公主。
太子唯一的弟弟,是与他一奶同胞的,而如今也才八岁。
所以,太后和威远侯府掀起来的浪,都会一直在他的掌心里。
但是他……
我扯了被子盖住脸,强迫自己睡觉。
休息了两日,太子每日午时来,并不多留。
年三十这天,隔壁宋家一家三口结伴而来。
宋母说要一起过年,我娘握着菜刀站在门口,只冷笑着,「王氏,你的脸若不要了,我就辛苦些,帮你切了。」
宋母的脸青红交加。
我与宋寅依旧站在巷道里说话,他请我帮他,「只要你一句话,圣上和太子都会听,你帮帮我可好?」
他的妻子被禁足,他被同僚孤立了,现在迫切想调离翰林院。
「宋寅,我若是你,就不会再来。」我转身回家,宋寅却抓住我的袖子,「姣姣,我愿意和她和离,娶你为妻!」
我回头看着他。
就在这时,巷道口太子踱步而来,在他身后是一行抬着年礼的内侍。
他疏冷地将目光停在宋寅抓着我袖子的手上。
宋寅跪下来。
我行了礼,带着内侍先回了府,待我折转时,隔着虚掩的木门,听到宋寅道:
「她是商女,殿下娶她做太子妃,不合祖制。」
太子回他:「孤娶她为妻后,祖制不就有了?」
我知道宋寅是惊讶的,因为我也是。
我打开门,太子和宋寅都朝我看来。
我和太子道:「外面冷,回家说。」
太子笑了,步履显得轻快。
我与宋寅目光交错,他的脸苍白而颓废,我关上了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