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天后,聂寒山向陛下呈上了证据,当天幽禁于长春宫的太子被解除了禁足,我的父亲也从狱中被放了出来。
茫茫细雨里,我陪着母亲一道去刑部接他。
出来时,父亲身上还穿着那日被捕时母亲亲手所做的青布长袍,只是原本合身的衣袍,现如今显得有些空落,被风一吹,整个贴在了身上。
短短数日,父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,但出来时,整个人精神状况尚好。
即便如此,母亲也是忍不住淌泪。
「哭什么?我这不是好好地出来了吗?」父亲看向母亲,朗声笑道。
「你个老头子,就知道给女儿女婿找事,此次要不是王爷出手,你怕就是得熬死在这刑部的大狱里。呵!你这一死倒是干净了,全了你的清明,可要让我全府上下怎么办?」母亲显然有些愤愤不平。
但到底这里是刑部大狱外,人多口杂,我连忙打断了她:「母亲好了!好了!你要教训父亲,咱们回家再说,也让父亲休息休息。」
母亲也不是不知事的人,嘟囔了几句后,便不再开口。
马车上,我看向父亲:「父亲,狱中可好?」
「受王爷的嘱托,一切都好。」
「那就好。」
「太子也被放出来了吧。」
「今日陛下已经解除了太子的幽禁,并命人开始彻查诬陷一事。」
「可还是王爷主理?」
「不,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禁卫军统领古柏。」
「是他啊,那我就放心了,古柏性子刚强,公正不阿,想必是能查得水落石出。」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,「这些天也着实麻烦王爷,等我身体养全几日,微微你与王爷回家来一趟,还是要当面感谢一番。」
「父亲这是说的哪里话,回去我同寒山说说便是,只是他近日也确实累得很了,原先每日清晨还得在院中打拳练武一番,现在是日上三竿还赖在床上不起,等他休息好了,有空我与他回家看望父亲便是。」我笑了笑,没立即答应,也没拒绝。
听完这话,父亲倒是笑了:「你们感情这么好,我也就放心了。」
我抿唇不语,弯了弯眼睛。
待将人送回府中,我没多留,便遣了马车回府,沉着脸,让边上的琥珀大为不解。
「小姐,怎么了?老爷出来了,不应该高兴吗?」
「没怎么,琥珀我很高兴。」我如此说着,脸上却没有笑意。
古柏不愧是陛下的心腹,在强力的手段下,皇贵妃等人诬陷太子之事水落石出,一时间风声鹤唳,京城里数颗人头落地。
十三皇子一夜间失势,但与此同时皇贵妃等人反扑,将矛头指向了聂寒山。
柳姨娘并她的远房表弟在京所做的恶行一一被检举出来,虽然此事并非聂寒山所指示,且他当时还在北疆,但到底还是受了牵连。
只如今北疆刚平,聂寒山在民间声势正旺,皇贵妃等人也奈何他不得,最后以聂寒山暂归家思过做了结束,手上兵权也暂交由副将打理。
我有些过意不去,明眼人可见,这都是受了太子的牵连,而他牵扯进去,一切是因为我。
聂寒山倒是没什么所谓,趁着这段时间,整日拉着我出门游玩,普陀山、碧玺湖、蓝山寺……
我们一并走遍了京城的角角落落,从朱雀大街的繁华街道到铜钱巷贫穷低矮的民屋,尝过了京城八大店的精致糕点和名厨的手艺,也吃过街边一枚铜钱两碗的杂碎汤和硬得咬都咬不碎的烧饼;拜过了香火鼎盛的寺庙,也见过街边衣衫褴褛、卑微乞讨的乞丐。
……
我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如此贴近他,也从来没有这么一刻开心过。
他可以远坐于庙宇高堂之上,在一众达官显贵面前不怒自威,也可以弯下腰来扶起摔倒在田地间的老农,亲切得像是个朴实的乡间汉子。
我从没想过,他除了军事上的天赋外,居然对田地之事也如此精通,和老农交流起来侃侃而谈。
大抵是因为我的目光太过于专注,他突然转过头来朝着我笑了下。
几句话他结束了和老农的交谈,走了过来,直接在我身边的田埂上坐了下来。
微风吹起他的头发,麦浪阵阵,他的目光跟着飘远。
我从篮子里取出从路旁茶社里借来的水壶,倒了杯茶递了上去。
「微微,你看,真漂亮。」他喃喃道。
「嗯,真漂亮,金山银山都不如眼前的这么一抹绿。」我伸手摸了摸稻秆,掌心里传来粗粝的质感,但正是这样的粗粝,养活了无数生长在这片土地的人。
他笑了起来,开始絮絮起来。
「北疆没有四季,草水丰茂的时候,你可以看见大片大片的牛羊在草原上奔跑,草是绿的,天是蓝的,那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,阿爹阿娘的脸上也总是带着笑,他们会带着我去草原上跑马,去草原的深处去看奔腾的野马群,听风在耳边滑过的声音。大山里面也热闹,你可以看见从草丛里蹦出来的野兔,还有小鹿和野猪,技艺精湛的猎人进了山就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,那个时候,大家的日子总归都是好过的。」
「可惜好日子终归是有数的,北疆到底不是气候宜人的好地方,还没等入冬,猎猎的北风就刮了起来,鹅毛的大雪逼得整片土地荒芜,北疆不合适种地,每每到了这个时候,总会有冻弊之灾,每一年都会有人在饥寒交迫中饿死,草原上的匈奴也总是在冬季南下扫荡,你说他们是真的喜欢杀戮和征服吗?上位者的野心或许觊觎,但更多的人是因为活不下去。」
「十二岁时,我父亲于北鹿关口战死,我接替他入镇北军,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,那一年很冷啊,我被派去在营地外站岗,北风从我脸上刮过就像刀子一样,身边燃着的火把也是冷的,一眼望去前路全是黑的,黑得吓人,我不明白我的出路到底在那里,北疆的出路又在那里。难道世世代代的北疆人都要重复着这样残酷无望的命运?我很冷,冷到回营忘了时辰。」
「那时候我有一个大哥,他是我们那个小队的队长,见我一直没回来,出来找我,我才发觉我的脚已经被冻僵了。」
「大哥是北疆本地人,性子很好,大大咧咧的,只是说话很不好听,他入伍了五年,几番在战场上死里逃生。军营的炭不够,所以大家都挤在一起睡,那味道简直了。」
说到这里,他笑着摇了摇头:「我那时候小,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弟弟,整个军营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弟弟,大哥他们一边数落我是个呆瓜,一边将我的脚给捂进怀里。每一代的北疆军都是这么一代代带出来的。」
「那时候我问他们:上战场不害怕吗?」
「他们跟我说,怕也没法子啊,谁不想过安静的好日子,可是匈奴要来啊,他们要来抢我们的吃食,要来抢我们的妻子和女儿,要杀我们兄弟,那能怎么办?只能跟他们干了,左右都是一条命,杀一个够本,杀两个赚了。」
「微微你看,在北疆,人命就是这么不值钱的东西。」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,透着股自嘲的讥讽。
我喉头哽咽,作为从小在京中被保护着长大的我,此刻说什么都显得过于轻薄,只能伸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。
他没看我,眼神缥缈着朝前望,似乎又望到了那片天地,接着说道:「后来他死了,就在三天后的一场小战役中,被流箭刺穿胸膛而死。」
「那是我第一次上战场,作为新兵,我们被这些哥哥护得很好。」
「战役胜了,然后他死了。」
他顿了顿,许久之后才继续说了下去:「当时俘虏了些匈奴人,里面还有与我差不多年纪的人,我很愤怒问他为什么要上战场,为什么要来侵略我的国家。」
「他的眼睛里透着一股清澈的愚蠢,他跟我说,参军给吃的,一天有三个馍馍。」
「是啊,三个馍馍就可以买一条命。」
聂寒山垂下了眼,沉默了很久后,抬手轻轻地拂了拂眼前的稻秆,异常坚定地说道:「微微,我想试试,虽然匈奴已灭,但北疆实质上的问题并没有解决,若是吃饭的问题不解决,迟早有一天会再起争端,北疆的土地不合适种水稻,但我想这么大片的土地,终归会有合适又高产的作物能够赐恩于北疆。」
「终有一天,我想北疆会同京都一般繁盛。」
「嗯,一定会的。」我缓了口气,才郑重地从喉咙里发出声音来。
他笑了笑,反手牵紧了我的手:「同我一起吗?」
「当然。」
又待了一会,眼见着日头升了起来,我拉着聂寒山去附近农家吃饭,走在乡间的田地间,一边笑笑说说。
突然间前方传来了呵斥怒骂声,连带着还有鞭子破空而来的呼啸声。
锦衣华服的几个少年骑着高头大马,十来个凶神恶煞的仆人正围着几个老农。
「滚开!给老子滚开!」
老农跪地膝行,不住地磕头求饶:「大人啊,求求你们了,这稻谷再过一段日子就要熟了啊,别别。」
「呸……你个老不死的别给脸不要脸,赶紧给我让开,别坏了少爷们的兴致,让你吃不了兜着走。」
……
聂寒山与我刚快步走近,便见一道鞭子狠厉地冲着老农抽了过去,只抽得老农趴倒在地呻吟。
聂寒山眉头一皱,几步上前,在下一鞭袭来之前抬手便握住了鞭子,用力一扯,反手就抽了回去,正打向了马上的人。
仆人踉跄了几步,跟着跌倒在地。
人还未抬头,骂声便起。
「不要命了,不知道我们是谁!哪里来的混……」
他的话音未落,头刚抬起,下一秒便被人一脚踹了下去。
「本王抽的,来找本王。」
刚还坐在马上的少爷白了脸,忍着痛忙不迭地从马上滚了下来,一群人哗哗啦啦地跪了一地。
「镇……北王……」
「大理寺少卿之子,何远山拜见……镇北王,不知镇北王在此……」
「……」
我放下了手上的篮子,将仍旧跪在地上的老农扶了起来。
「发生什么事了?」
老农左右看了看,面上有些踌躇。
「不用怕,照实说就好,镇北王在此,他会主持公道的。」
此话一出,老农算是放下了心,当即便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了起来。
事情也说起来也不复杂,并不新鲜,无非就是些权贵子弟张扬跋扈,只可惜他们今日撞上了聂寒山。
北疆的百姓为了一口吃的可以拼命,而在这里为了一个赌约,可以成为随意浪费的工具。
肉眼可见地,聂寒山的脸黑了起来,冷笑了两声,随手便将鞭子扔到了地上,一眼都不愿多看他们一眼,冷声道。
「滚。」
几个纨绔抬眼看了一眼聂寒山黑着的脸色,心中一颤,忙不迭地跑了。
我看向他,指了指他们的背影:「就这样算了吗?」
「自然不是,子不教父之过,总要有人长教训。」他淡淡地说道,跟着转过了身,放缓了口吻对几个被吓坏了的老农劝慰道,「放心吧,此事本王一定给你们一个交代。」
我不清楚他打算怎么做,只觉得京城里怕是有人得倒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