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若生兄妹成为孤儿以后,在村里一家条件不错的农户寄养了一段时间,那家人本来有意收养陈若生,多个儿子,但觉得看不见东西的妹妹是个累赘,考量一番,最终没有接纳陈家兄妹。嘉兴福利院的工作人员把两个孩子领走的时候,哥哥陈若生被护工拉着走,一步一回头,那家人的妈妈躲在里屋不出来,爸爸则别过脸去,不敢多看一眼。妹妹陈若离没有依恋,拄着盲杖慢慢走,走在最前面。
嘉兴福利院有100多个孤儿,患有残疾的约占10%,所以院方对于如何照顾残疾孩子经验丰富。他们把哥哥和妹妹起居饮食安排在一起。负责照看两兄妹的」妈妈」刚好也姓陈,长得很胖,双腿却短得出奇,追在孩子们身后不一会就蹲坐下来,气喘吁吁地破口大骂。陈妈妈很喜欢乖巧俊俏的陈若生,经常抱住他,摩挲孩子圆滚滚的脑袋,动情叮咛。「若生要记住,你长大了,从今以后,你就是你妹妹的眼睛。」陈若生用力答应,把头钻进陈妈妈怀里。
陈若生比陈若离大3岁,照顾妹妹的责任从天而降的时候,他还不满11岁。这个年龄的孩子,无法奢求能有多坚定的责任意识。那时候对他来说,更稀缺的是爱。陈日发夫妻没有重男轻女的情结,从小就更宠爱小女儿,以至于知道女儿没有回家以后,发疯似的出门去寻找,最后在暴雨中双双殒命。这一点,在哥哥的心中留下过何种感受,时至今日已无迹可寻。但是,有一件事陈若离一直记忆犹新。
嘉兴福利院每年都有5、6个孩子会被热心人领养走,因为数量相当固定,在孩子们之间甚至有「配额制」的传闻。有一天,来了一对澳大利亚的夫妇,女的是华裔,会说中文。他们在活动室和孩子们见面。女人在陈若生身旁停步,不一会用英语发出惊叹声。
「亲爱的,这孩子正在做数独题呢!」
那女人坐落男孩身边,像看到中意的玩具。她用神端详陈若生,亲切地和他攀谈,不时发出响铃般的笑声。不远处,她的丈夫随着院方的引导,蹲下来看陈若离。陈若离坐在活动室的角落,桌子上洒满五颜六色的珠子,她用细绳一颗颗串起来。老外凑近她,叽里咕噜说了一阵,陈若离听不懂。护工翻译说,这位先生称赞你心灵手巧,而且长得很漂亮。那个老外挑出几个黑色的珠子,无声无息地放在陈若离触手可及的位置,女孩摸到珠子,逐一串进绳子里,缤纷的链条被连续的黑色占据了一排。老外莫名其妙有些亢奋,他把安静不语的女孩抱起来,浓密的大胡子摩擦着粉扑扑的脸蛋,没打结的珠链从女孩手中坠落,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。
陈若离朝对方脸上吐了口水。口水吐进眼睛里。
那对外国夫妇在办公室和院长商量的时候,陈妈妈参加并且发了言,她的态度很坚持,而且因为有点不满而提高声量。
「不可以的,他们两兄妹感情很深,没有什么事能让他们分离。」
随后她把哥哥领进办公室,一屋子大人询问那孩子自己的意见。陈若生呆若木鸡,陈妈妈弯下腰,扶着男孩的双肩,认真地注视他的双眼。
「若生,你自己做决定,你已经长大了。」
院长问陈若生,你怎么想?澳大利亚来的女人走过去,拉住那孩子的手,怜惜地揉他的手背,你想不想到国外去,想不想我当你的妈妈?刚才你说想的。
陈若生没有点头。陈妈妈问他,你是不是想一直和妹妹在一起?哥哥点了头。
那天夜里,福利院里所有事物都睡熟以后,陈若离听到哥哥下床的声音,脚步声啪嗒啪嗒,离开房间。陈若离翻身爬起,赤脚踩在粗糙的地砖上,黑夜和白昼对她来说区别寥寥,她没有拿盲杖,跟随声音的足迹走出去。在静悄悄的走廊站定,冰冷从脚底一缕一缕爬上来,转角处传来哥哥的抽噎声。陈若离慢慢走近,慢慢伸手,想拉住哥哥。陈若生把妹妹的手甩开,咧开嘴说,走……但「开」字没有说出来。
陈若离站在原地,听着哥哥的足音渐渐远去。
那件事发生的时候,陈若生兄妹在孤儿院刚度过第一个年头,日子处于习惯和不习惯之间,对命运的不忿和对未来的幻觉仍然若有若无。往后的几年,还有两三对热心的夫妇相中过陈家兄妹,甚至包括妹妹,但都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止步。陈若生过了15岁生日以后,就再没有人向他们抛出邀约了。
许多年以后,陈妈妈得了肺癌,陈若离到医院看她。四下无人的时候,陈妈妈向看望者说对不起。和所有普通人一样,那位孤儿院的护工也有复杂、交错的心性。她也是孤儿,成年后结过婚又离过婚,终生没有儿女。她生长于孤儿院,又为孤儿院服务半生,彷佛是一场宿命。有时,她真心爱护那些和她一样可怜的孩子,有时,她希望那些孩子能一直和她一样可怜。有几位她照顾过的孩子跟随养父养母出了国,寄回来感谢的信和精美的糖果,陈妈妈会把糖果一扫而空,然后把信揉碎投入垃圾筐。那对澳大利亚籍的夫妇打算领养孤儿的时候,她在心底期盼这件事以失败告终,尤其当知道领养对象是陈若生。陈若生是个听话的孩子,她渴望这个孩子留在她身边,对她依赖,听她吩咐。她时常教导陈若生,要当个男子汉,肩负起照顾妹妹的责任,因为她深知陈若离要离开孤儿院,比她哥哥困难得多。
「我想让你成为你哥哥一生的包袱,对不起……」
弥留之际,陈妈妈扯住她照料过的孩子的手,坦诚自己昔日的恶意。但事实上,她说出这句话,证明内心的恶意还在延续。
来探病的人伸手叠在对方手背上,手心温热,但内心十分冰冷。
「不,我衷心谢谢你。」陈若生说,「你是对的,没有什么事能让我们兄妹分离——哪怕我们相互成为对方的包袱。」
11岁那年,陈若生依恋着作为母亲的替代的陈妈妈,而陈妈妈也在那个男孩身上灌注了更甚于亲子的爱。陈若生玩得满身泥污的时候,她会在夜里把陈若生带到无人的澡堂,重新为他烧一桶热水。
「你自己肯定没洗干净,陈妈妈帮你再洗一次。」
「妈妈,可是水已经凉了。」
「再唱一首,我最喜欢听我的若生唱歌了。」
陈妈妈用木勺一勺一勺往男孩身上浇水,用毛巾为他搓背,男孩开心地哼起歌曲。陈妈妈就会说,真好听,再唱一首。
陈妈妈将沐浴液细细涂满陈若生的全身,当手掌一次又一次滑过股间,陈若生有时会在那个驼背的中年女人面前勃起,羞得面红耳赤。陈妈妈不以为忤地微笑,若生也长大了。
陈若生第一次遗精的时候也告诉了陈妈妈,陈妈妈说内裤我帮你洗吧,但那条内裤已经又旧又破,陈妈妈就给陈若生买了一条新的。
市里组织福利院的孩子参加文艺汇演,陈妈妈给陈若生报了名,送给他一件浅绿色衬衣和一条吊带裤。陈若生穿着新衣服,在舞台上独唱《鲁冰花》,拿了汇演的一等奖。演出结束,陈妈妈欢喜地抱着男孩,两个人的眼眶都红了。陈若生知道陈妈妈喜欢喝酒,晚上溜到陈妈妈的宿舍,说要陪陈妈妈喝两杯。陈妈妈接待他进门,说傻孩子喝什么酒,等你长大再喝,今天喝橙汁吧。宿舍里没有橙汁,陈妈妈说我去捎一点,让陈若生在房间里呆着别出来。陈若生趴在陈妈妈宿舍的窗户张望,看见旧楼亮起微光,墙壁上一个后背隆起、既熟悉又陌生的影子徐徐掠过,心情又是恍然又是喜悦。他在陈妈妈的房间里走来走去,发现床铺枕头下面有一件东西露出一角。他禁不住好奇拉出来看,是一条蓝色的内裤,正面有一片发白的硬硬的污迹。内裤的橡筋因为老化没了弹性,还有几个破洞,那是他的内裤。12岁的男孩其实什么都懂,陈若生懂得更多,甚至于从那个夜晚起有一些东西在他心中彻底死去。他把内裤塞回枕头底,若无其事陪着陈妈妈喝了半晚的橙汁。
那天以后,陈若生从精神上拒绝了陈妈妈的热情,而在身躯上远离她的怀抱。他对妹妹陈若离说,我们去旧楼的仓库偷零食吧,你的眼睛看不见,没有人会怀疑,反正本来就有人在那里偷东西。那时候,他一半抱着灰暗的心情,一半也确切地考虑到报复。但这个举动在当时没有给陈妈妈制造出足够大的麻烦,反而让妹妹陈若离陷入困境。陈妈妈持续不断在他耳边说陈若离让人不省心,你作为哥哥要好好管教的话,这些话最终全面唤醒了他的反抗意志,同时成为他守护妹妹的原点。他为陈若离出头,两兄妹紧紧抱团在一起,以此宣称与陈妈妈的割裂。从此往后,陈若生兄妹作为整体,终其一生和陈妈妈分立在对峙的两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