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汽摩的段毛子。
张家口的百顺,刘家坝的盐伍,修汽摩的段毛子,染坊住的昆子。
我现在已经知道,那晚上过古戏楼的那四个人里头,已经死了两个。我想到那个赖子临走前瞪我那一眼的惊恐,好像是在怨怪我,说了一个不该说的名字。
我们这儿,是不作兴提死人的名字的。
我们这儿的迷信,一个人发散了之后,哪怕是他的亲人去哭他,也不作兴叫他的名字,而要以其他的称呼去哭他。我们这儿的人相信,人死了之后是要急急忙忙去投个好胎的,如果这边的人一直在叫死人的名字,死人就会不由自主地被叫回来,没有办法去投胎,错过了投胎的时辰,就变成了游魂,游荡的时间长了,被什么东西给附魂了,就会变成鬼,这个时候再去叫死人的名字,就会把鬼招来,惹出麻烦来。
我不知道这个迷信是不是我们这儿独有的。我长大以后跟同学们打听,也没听说他们家乡有这种不能叫死人名字的忌讳。不过有种很常见的迷信,各个地方都有的,就是叫魂。多数是小孩子出门回来莫名其妙地生病发烧,就说他是撞邪,把魂给弄丢了(据说小孩子的魂比大人更容易弄丢),于是就一整个村子的人出去,漫山遍野地叫这个小孩子的名字,把走丢的灵魂给叫回来。我觉得这两种迷信的本质是一样的,既然活人的生魂能够被叫回来,死人变成了鬼,叫了他的名字,也会把鬼招来。
我心里想,段毛子肯定是发散了,而且肯定是发散在这条路上。他是个开汽摩的,又是发散在路上,那肯定是很惨的发散法。因此我刚才说了段毛子的名字,那个赖子才会慌慌张张地就跑了,他怕我把段毛子的魂给招来,在这条路上找替死鬼。
我隐隐约约地,好像是记得听说这条路上死过人,而且还真的是个开汽摩的。是怎么回事呢?我记得是说有个乡镇企业家在这条路的上方装了一块广告牌(我们这儿的广告一般都是漆在墙上的,很少有人做广告牌),这个乡镇企业家是个开汽配厂的,其实就是个修车的,可我们这条路根本连车都开不进,在我们这儿装广告牌,纯属吃饱了撑的。这一天天气很好,风和日丽,很多人去赶榕树集。(就是在摆渡口一棵大榕树下的小集市,卖些乱七八糟的日用品,因为有些导游会带游客过来玩,所以我们这儿也有不少人倒旅游纪念品去卖,热闹倒是很热闹,就是卖的东西档次都很低。)这条通往村口的路上挤满了人,还有好几辆汽摩在人堆里面呼噜呼噜地往前挪。这几个开汽摩的都是赖子,汽摩后面都坐着姑娘,还有一个汽摩后面放了一个双卡,喇叭很大地在放歌。这几个赖子就把油门轰得呼呼响,要别人给他们让路,一路上引起不少争执。就在这个时候,有人听到头顶上嘎吱几声,抬头去看的时候,什么也没看到,那块广告牌已经掉下来了,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个开汽摩的赖子身上,把他整个脑袋给砸进了脖子窝里。那开汽摩的前前后后好些个人,全部都丝毫没伤到,就连坐在汽摩后面那个姑娘,也只被广告牌给削掉了鼻子尖上的一块肉(那姑娘后来变成了一个朝天鼻,我还见过她)。莫非这个被广告牌砸死的赖子就是段毛子?他是觉得自己死得太冤了,就在这条路上阴魂不散地徘徊,等着有人提起他的名字,就出来找个替死鬼?
可这时间却对不上啊。我心里想,就算那个被广告牌砸死的赖子真的是段毛子,那也是这两年的事。这条路看起来不对劲,却不是相差这一两年的不对劲。就算段毛子真的要找替死鬼,他也应该在榕树集的那一天找,把这条路搞成十多年前的样子,这是要干什么呢?我想不出来。
这条路上十多年前还发生过什么大事?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。
我先前说过,我们这儿只是个小地方,生活很无聊,所以有个人被广告牌砸死了,这种稍微离奇一点的死法,都会被传来传去说个好几年。如果这条路上十多年前发生过什么大事,我肯定会记得。如果我完全没有印象,那就是说,根本没有大事发生。
或者说,这条路上十多年前发生过某件事,这件事肯定不是会被人们记住的大事,可对我来说,却是至关重要的事。
可是,如果真的有那么重要的事发生过,我怎么会完全没有印象呢?
十多年前,我还是个小孩子,毛都没长出来,连小学都没念,对我来说除了吃喝玩乐,能有什么大事?除非这事跟我没有直接关系,而是跟我要打听的人有关联。
我开始觉得,这条路上的异状,倒也未必是段毛子在捣鬼。
我今天还叫过哪些个死人的名字?
染坊的昆子,我现在知道他是发散了,可他生前跟我也没啥交集。他的弟弟瘌头和其他几个,倒是跟我在这条路上耍过,昆子年纪比我们都大了好几岁,不屑跟我们耍。
张家口的百顺,十多年前,他还未必到过我们这儿,就算他到过这儿,我也未必认得出他,这条路上发生的事跟他应该也没关系。
还有好几个名字,我这几年在外头,因为种种原因,一直没有回来过。这次回来,跟人提起他们的名字,才知道我记忆中的这些人都已经发散了,不在人世了。
可也不是他们。
还有一个人,他的名字,我一次也没有提起过,可我一直在心里想着他的事。
是这个人。
我这么想着,手心里就沁出了冷汗。
我现在知道了,为什么这条路上连一个人影子也看不到。
因为这个人的眼睛看不见。
十多年前,就在这条路上,到处都贴满了红纸头的春联,我的小叔叔在杂货店的柜台上掏钱买东西,他买的应该是盐津枣子之类的零嘴,包在一个三角形的纸包里。我的小叔叔不抽烟,可他爱吃零嘴,他偶尔也分给我吃,那得我竭力讨好他才行。那个时候,我的小叔叔在付钱,我钻在柜台底下,手里捏了半截粉笔,在给那两只红蜡纸剪的小猴子,一只手里画上一只大蟠桃。就在那个时候,发生了什么事?
我觉得我快要想起来了,可是想到这里,就怎么也想不下去了。
我就记得盐津枣子和柜台上贴的那两个小猴子。我那时候是个小孩子,除了吃的玩的,还能记得什么?
可是现在我强迫自己去想,我现在被困在这儿了,如果我想不出来,我就别想走出去这个村子。
那个人不让我走出去,他要叫我想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