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宫第四年春,祖家受了恩惠来宫中看望我,娘与我说,家中一切都好,两位兄长在朝中颇受重用,叫我不要忧心。母亲这样说得我羞愧,想来入宫已有四个年头,前三年我连圣上的面都见不着,更莫说帮衬祖家了。娘这番前来,似乎总有话要同我讲,却欲言又止。我便问,娘若有什么话不妨直说,于是母亲便道:莫说寻常百姓家子嗣是头等大事,皇家更是如此。孩儿入宫四年有余,怎生没个动静?我一口茶便喷了出来,娘说的什么白话,我与圣上可是君子之交!
入宫第四年夏,宫中添了不少新面孔,皇上也少来我宫里写字读书了。好在御膳房总惦记着派时令的糕点瓜果给我,也不算太无趣。
入宫第四年秋,殿选后,六宫分配秀女住所。适逢我第二回移居,虽早晋升为嫔位,但我的宫里一直都没有新人来。现下倒是热闹些,来了两位小姐妹。一位佩仪一位贵姬,可惜都是冷性子,不太与我言语。
入宫第四年八月十五,前三年中秋内宴我的品级尚去不得的。不过今年,太后稍人来话,叫我早早准备着,我也乐的高兴,皇家的追月宴到底是何等风景呢?中秋宴晚,皇后打趣我都是宫里的老人了,我愣怔的应了一句,臣妾今年才十八啊。惹得满堂大笑。
前朝事物繁忙,圣上迟迟未来,诸位亲王纷纷入座,歌舞入堂。约莫半个时辰后,圣上才缓缓而至。我一路瞧着他,太后见我好笑,便问桐嫔为何这般看着皇帝?我道:陛下饥否?满堂皆笑我。他落座,手指向我,将食。
宴散后,众妃与陛下同游三秋阁,笙歌四起,我无心赏舞,只专心的吃着桌上的葡萄,不一会儿,葡萄便被吃完了。我转头看向邻桌的玫贵嫔,悄声问:贵嫔姐姐,你的葡萄还吃么?玫贵嫔白了我一眼,没在搭理我。幸而对桌的小郡王分来一盘葡萄,我笑着收下。
夜来回宫,入睡时,忽闻窗外动静,我推开窗,只见陛下冷着一张脸站在窗外,他从身后拎出一木食盒,满满一盒全是晶莹剔透的紫果儿,馋的我垂涎欲滴,他说:果食而已,何必吃旁人的。
入宫第四年十月,初一初二陪太后娘娘写经书,初三足足睡了一日,初四初五初六宫里的两位小姐妹在冷战。
入宫第四年十月初七,大监接我去了尚书房,旁人恐以是何要事,不过是陛下忙里偷闲,我与他在殿内捣鼓了半日古法茶艺。回宫路上听湘思说我是头位进皇上书房的妃子。我不觉高兴,反而心慌。果然十五皇后宫中请安,玉贵妃率先向我发难。回宫后,我又抱着枕头哭了许久,进而想来这祸端皆因皇上所起,心中便不敢愤恨。
入宫第四年隆冬,是我十八的生辰。他来我宫,讲了好些话。他是天子,我敬重他。他是我夫,我仰慕他。可他也是这后宫其他女子的夫,我便将自己的心锁在这四方墙里,不让它生长。
入宫第五年春,玉贵妃冬日里染的风寒不见好,未到夏节,年纪轻轻便去了。虽她平日里待我苛刻。但这宫里青天白日,无趣得很,有她给我使使绊子,日子也倒有了生机。可如今,她也走了。于是,我又哭了整整一夜,窗外雨声渐起,春日悄无声息的走了。
入宫第五年夏,我命人在云潭旁支了一个秋千。入夏来我总去那避暑,看看御花园的万紫千红,看看宫闱里的人来人往。我看她们,她们也看我。我不常走动,今日出来只带了一个小婢,平日里打扮的又素净些,她们应是把我当做新入宫的秀女了。指着我的鼻尖要我向一个新入宫的昭仪行礼。我忽然想,倘若在世玉贵妃,宫里万是容不得这般跋扈的妃子。我不语,她们便要对我动手。忽然,大监从林后而来,呼一声:尔敢失礼于桐妃娘娘。霎时,方才嚣张跋扈的新秀个个目瞪口呆,我亦然。那小昭仪愣了愣神,到底是见过世面的女儿,她说:宫中何来桐妃?彼时,陛下缓缓踱步走向我,随后转身,“大胆,这是桐妃娘娘。”
我惊愕,只是想着,我又如何是桐妃了。
入宫第五年秋初,封妃大典结束。六宫中人百思不得其解,这位桐妃娘娘到底是何等人物?我封妃,大家都不快活。我心里也并不乐意,我与圣上并未有夫妻之实。若他真将我当作知己好友,便不必给我这人上人的位分。我承不起,也不敢当。
入宫第五年腊月,我秉封妃恩典,得了回祖家看望的恩典。这是五载之中,我头次走出皇宫的大门。父兄见我很是乐哉,家中新添的两个侄儿追着我叫姑母。唯有娘不如欢喜。临行前,母亲同我说,封妃固然是天大的好事,但女罪无所出,孩儿可想过原由?我笑着上了马车,掀起布帘侧目望祖家最后一眼。
入宫第五年除夕,大宴结束,我乘轿回到宫中,已然微醺。宫中燃暖炉,我卸去寒衣,倒在软榻上便沉沉的睡去。窗外细雪压断松枝,忽而腰间缠上一双手,将我抱至床笫。细雪下了整整一夜,而屋里暖炉烧的太旺,这一夜,我只觉跌入火炉,置之死地。
入宫第六年春,我被圣上宠幸了。
入宫第六年三月初八,我与皇后攀谈彻夜。
入宫第六年三月初九,我与皇上攀谈彻夜。
入宫第六年五月初五,圣旨宣:废漆雕氏皇后之位,放还出宫。
入宫第六年五月初七,皇后晨时御马离去。我站在城墙上看她渐行渐远。薄雾绵绵,我看不真切,但我知晓,那个在风中离开的女人,她在笑。
很多年前我问过陛下,您贵为天子,是更爱民,还是更爱妻。圣上问我,何为妻。我道:心之所向之人。圣上双目温柔,他说,天子定然更爱民,但于我更爱妻。我羡皇后娘娘真是好福气。而他摇摇头,不再言语。
那日我与漆雕翣交心置腹。这宫里的每一个女人都守着无垠的孤独。皇后娘娘也同寻常女子一般,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。我知,皇后也有自己仰慕的大将军,只是同所有宫人一般,在这后宫中所行的每一步,都关乎祖家的危亡。
我怜圣上,亦怜皇后。
入宫第六年六月十五,合宫流言四起,国不可一日无后。前朝后宫都虎视眈眈的盯着空缺的后位。三妃已满,贵妃与皇贵妃位仍悬着。我却越发不敢出门,像我这般家室平平,又无子嗣的后妃更是不敢招摇,生怕一出门就跌入狼巢虎穴。可即便我足不出户,也挡不住宫中流言四起。人说,这后位一半是我的。我心慌,宫里的御侍倒很是高兴,她总以为,我是个有手段的主儿。
入宫第六年七月初八,前朝战事吃紧,后位之事暂时告一段落。祖家稍人托信给我,信中叫我莫要与人想争,家中一切都好。夜里,圣上来我屋内读书。我已有一月未见他,我托腮看着他,看他读书,看他皱眉,就只是看着他。他捧着书简说:后位之事,你如何想?我说:我喜吃葡萄。圣上不解,我又说:我喜吃葡萄,便时时惦记着它。我只喜葡萄,便不再惦记别的瓜果。
入宫第六年八月初八,册封双妃,一位贵妃,一位皇贵妃。贵妃是前皇后的同宗胞妹漆雕怀瑾,皇贵妃则是朱嘉氏兵马大将军之妹朱嘉甯。册封双妃那晚,大御侍在我宫门前叹了一夜的气。
入宫第六年九月,皇上将凤印暂交皇贵妃,权同副后,凤印彰示着拥有掌管六宫的权利。皇贵妃年轻,家室又好,不比前皇后肃静,但与昔日玉贵妃相比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六宫上下都惧这位新主子。怀瑾贵妃虽是漆雕氏子,却是个旁出的嫡系,性子温吞,与我倒是投缘很多。
入宫第七年,宫里只发生了两件大事,蓉贵嫔以下犯上被皇贵妃赏了杖刑,辛者库瘟疫爆发。此次瘟疫从民间传来,来势汹汹,整整一年,宫里多少人因此丧命。
入宫第八年,我似乎回到了刚入宫的时候,无人问津,籍籍无名,我也不知陛下是否还记得我。我折下窗边的一支桃花,已经八年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