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上她不解的目光,并不习惯与他人分享心事的小陆有些许可爱的羞赧。他的目光有点闪烁:“我能记得自己五岁后遇到过的所有事情,但偏偏五岁之前的记忆都是碎片,只有发黄发黑的天花板、尖锐的哭声和长满霉斑的食物。因为无法解释这段记忆,我的潜意识就开始催眠自己,说自己其实是一只蜘蛛。那时候的我常觉得,自己被困在一个很压抑的维度里,那个维度,很少有正常的时候,多数时候它受到很多不知名力量的挤压,一直压到我无法喘息。每当那个时候,我就会很想打破那个空间走出去,但往往我用上力气的时候,脑袋里就会有一股被重击过的眩晕感,让我觉得痛得无法忍受。
但我还是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,但是看着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,用笔尖刺自己的祖母,觉得我不正常。看着我总是突然自言自语,或者突然抱着书撕心裂肺地哭的早教老师,也觉得我不正常。小时候我总被人叫做‘神童’,但我的亲人们都不喜欢我,我也交不到一个朋友,甚至,做不到去楼下的便利店买一罐可乐。”
他顿了顿,尽力弯起的嘴角像在自嘲,宋清葵听出他呼吸的变化,感觉到从前那些记忆对他来说,简直像是烂在不起眼处的毒疮。平日里他竟就那样不动声色地捂着,藏起那些不断流出来的血水和白脓,面带微笑地生活着。
“我因此,常常被人欺负。同龄欺凌带给我很大的痛苦,我的父亲母亲,也很害怕我会因此而活得很艰难。因此他们总会和我聊天,带我四处去旅行,教我怎么样交朋友。我父亲带我去过一次剑桥,那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天文观测基地里——其实就是一个农庄。那晚我父亲为我讲故事,讲的是《小王子》。我父亲说:‘如果你爱上了某个星球的一朵花。那么,只要在夜晚仰望星空,就会觉得漫天的繁星就像一朵朵盛开的花。’我没有爱过任何一朵花,但每次我仰望星空的时候,都会觉得繁星像一朵朵盛开的花。我心里偶尔也会想,如果在地球这颗行星上,有一朵花是注定属于我的,那真的,很美好。”
第11章“今生请一定要在尘世获得幸福呀。”
他似乎已经将想讲的讲完了,转过头看正在聆听的女孩,她一双棕瞳里铺着润泽的光,眼角是温柔又带着一点讶异的笑意。
他觉得心里暖暖的,跟着她不自觉地笑起来:“现在看来,我父亲的判断是对的,我童年时患有轻度的阿斯伯格综合征,只是无法交流,而没有智力障碍的那种。姐姐,你会觉得我不正常吗?”
“我啊,觉得你是仙子。”宋清葵露出带一点调皮的笑容,眼睛笑成月牙的形状。她抬起手又想摸他的头,却还是受制于身高和距离因素无法实现,只能转而拍拍他的肩:“小仙子,下凡渡劫辛苦了。请你这一生,务必要在尘世获得幸福呀。”
陆虔诚轻易便被她逗笑,学着她的样子抬手轻轻揉揉她的发:“其实,大家都是一样的,没有什么完美的童年,也没有轻松长大的小孩。我希望姐姐你,不要因为没有得到某一段时光的幸福,而让自己一直耿耿于怀。”
宋清葵被他话里的暖意烫到,皱起鼻子想压抑住鼻腔里的酸意。她说:“当然,我早就不想这些了。我都活到23岁了,早就不想再因为童年的不快乐而去责怪亲人、责怪自己或者责怪整个世界,我只想要赶快变得强大,能够学着去爱就好了。学着其他快乐的小孩那样,不那么苦、不那么难地去爱别人;学着当爱发生的时候,能够让自己自信我值得这样被对待;学着让自己、让自己的爱变得不那么难懂,不要让在乎我的人因为我的爱而要承受更多繁重的附加条件……我想努力这样做,就好了。”
她是慢热的人,不习惯向别人表露心情,不习惯让别人知道自己伤口,看到自己曾是怎样为从前的不快乐而挣扎哭泣,看到自己曾是怎样努力想治愈这一切。而这是第一次,她有这样强烈的安全感,让她可以毫无保留地对眼前人和盘托出,袒露她那些蹩脚丑陋的疤痕。
陆虔诚究竟有什么魔力呀?
她这样想着,刚想叹气,陆虔诚却突然软乎乎地笑起来,望着她说道:“一起努力呀~~”
我们都是辛苦长大的小孩。我希望能这样做,不仅因为想要让自己变得强大,更是因为对方也值得我这样。
陆虔诚笑起来时嘴角会有一个软窝儿,圆润地凹下去一小块,显得他原本轮廓分明的脸蛋像带了一点婴儿肥,整个人更加有少年感。宋清葵忽然又想起他小时候的模样,白白软软的一颗糯米团子,长大之后出落成这样一个精致漂亮的男孩儿。
宋清葵说:“我记得你小时候超级可爱的,人家都说小时候好看的小孩长大了就不见得会继续漂亮,但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和小时候长得没多少差别的人,连眼神都没有变过。”
他听她提起自己小时候,眼神闪出希冀,带着期待的表情凑近,问她道:“姐姐,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?”
“记得呀,那个时候我在楼下给你开门嘛。”
“不是不是,还要再往前好多。”
宋清葵哑然,听到他接着说道:“那时我才九岁,刚搬来姐姐楼上没多久,父亲为了锻炼我的社交能力,让我一个人到姐姐家的便利店买棒棒糖。”
她瞪大眼睛,对这段意外来信一般的记忆毫无印象——
手心里攥着几张汗湿了的人民币,在货架前徘徊了无数次的小小少年,在看店少女摆货时终于走进了她的视线里。彼时她留着夸张的黄色卷发,美瞳还没流行之时就带起了蓝色的隐形镜片。宽大的校服被她剪成短衣短裤,扬起下巴时小耳钉还闪着吊儿郎当的光,十指长长的指甲也涂染成厚重不羁的黑。她正在偷吃罐子里的话梅糖,见他直勾勾地望着自己,撇撇嘴道:“你也要吃糖?”
小男孩一愣,艰难而缓慢地点头。看店少女也不客气,扯下一只透明塑料袋,三下五除二地把所有糖都给他装了一份,然后塞他手里,报价。
小少年愣愣地付钱,沉浸在“糖果大户”的表演里的看店少女接过钱,发现竟已湿透了。换做平时,她才懒得关心这些,赶紧把散钱换好了事,但今天这个小孩长得格外惹人喜欢,脸蛋圆嘟嘟的,嘴巴圆嘟嘟的,酒窝也圆嘟嘟的——整张脸是包着漂亮骨骼的软白面团,而眼神又像是不谙世事的小兽一样,清澈又柔软。
不知道他多少岁了,竟然已经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,表情却还是不懂事的小动物一样,天神无邪。
她又看了一眼他的手心:“你手心出汗呐?身子虚还是紧张啊?”
——她发誓她绝不是街口没话找话聊那样聒噪的大妈,她应该,应该只是刚才玩游戏连赢五把,心情太过于美丽而已。
他答不上来,她皱眉疑惑道:“你会说话吗?”
他渐渐听到心脏的鼓噪声,那是生平头一次他听到这个器官在无运动耗氧的前提之下,发出这样震耳欲聋的跳动声。那卡在他喉咙里多年的单一声调,也终于随着这密密麻麻的心跳声发出:“会。”
看店少女舒了口气,学着大人的样子,用那瘦如干柴的手指捋了捋杂草一样的头发,挥挥手:“那就行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