皎月将暖炉推入了被窝,又将炭火加了几层,我睁着眼睛朝顶上胡乱看了一会儿,就沉沉睡了过去。两日之后,除夕已至。
窗外飘起了片片冰凌花,在天空中打着旋儿千丝万缕缠绕落下,粗看上去倒有一副天地归为混沌的豪迈,尤显得屋内更加昏暗。皎月多点了两台蜡烛置于内室,又特特加了些石炭努力烧着,这才觉得冰凉已久的身上有了些活气。
常太医为我切完脉,退至一侧作揖道:“娘娘的身子已无大碍,近来多做调休,不日便可痊愈。”
我微微颔了颔首,单手撑在一旁的紫檀长方案头几上,缓缓道:“太医为我开的方子,可还是前几日的那例?”
常太医身形稍稍一顿,捋了捋下颚一把白须,又蹙眉想了一瞬,才道:“娘娘可是觉得头疾还有些不顺?”
我应声道:“倒是不像初时那样疼的紧了,只不过时不时的还抽痛一下。”
常太医面上缓和,恭敬道:“娘娘不必担忧,因这药性乃是温和之势,故调理进程有些缓慢,微臣可再加一些陈皮木香等镇痛之药,为娘娘减轻痛楚。”
我温婉道:“这个倒不打紧,只是本位还有一些事宜,想同太医近处说说。”言罢便挥手做了个招引的姿势。
常太医犹豫了一瞬,方才上前与我靠近了几步。
我随手端起皎月煮的一杯新茶,乃是月前南唐进贡的阳羡紫笋。划着杯盖抿了一口,道:“如今本位记不起事来,可是因为这额上的一处头疾?”
他垂下的袖口不免抖了抖,又有些难为的望着我。我盯着手中的黑釉茶盏打量了半晌,道:“太医有话,便但说无妨。”
他这才又拱手做了一个揖,回道:“娘娘于小产当日,头部受到了坚硬物什的猛烈撞击,才导致您一直昏睡不醒,至于醒后为什么会突然不记人事,微臣愚昧,却不明了这其中真正原因。”又见我没有回话,接着道:“但凭医书上记载,前朝对类似此病症者的描述也不是无迹可寻,殷仲堪的老父得了失心疯,便也同娘娘这样忆不起从前的许多事来。然娘娘除此之外,并无其他不妥,微臣猜想,许是娘娘受了刺激,魂魄飘渺,神游太虚,待微臣再配一济解表清热的药来,假以时日,定能让娘娘重新拾起记忆。”
我一盏茶已喝到过半,乍听得他讲完,有些怅然,思索了一会儿,说道:“忆不忆的起当年之事,本位现在已没有多大兴趣。但依你所言,本位在小产当日,确受过重击,是以,本位想知道,那腹中三个月大的孩儿,可是因为那一次撞击而流掉的?”
话毕,常太医微微有些放松的神情忽然竦容,顷刻间脸色已是煞白,不等我追问,便咚的一声跪于我膝前,两手撑地埋首道:“娘娘恕罪,微臣,微臣实有不说之理。”
我心中更加纳闷,皎月曾经说过我被送回阁分的时候,胎儿已落。想是那时来不及回阁中救治,便在皇上的福宁宫先行了抢救。常太医作为皇上钦点为我医治的医师,对我小产之事从来都是三缄其言,今次我这样郑重的询问于他,却仍是得了一个闭门羹,实在令人窝心得很。
我面上初初现出些不悦,张口淡淡道:“你且先行起来。”
他却依旧保持着那一副卑微姿态,头也没抬,回答道:“娘娘现在是大病初愈,正待好好休养的时候,万不可为那些琐事扰了心神。尤知正气不足,邪气盘踞,娘娘若是想的太多,怕是对日后记忆的恢复有百害而无一利啊。”
他言之凿凿,又说的恳切,我纵有再多的疑虑,也不好继续发问。到底他对我这样的态度,也是因的皇上施加压力。那人既有心不让我知道真相,我再纠缠下去,也是于事无补,遂放下茶盏,对着他肯定道:“太医所言极是,本位就依着太医的方子好好调理,不去想那些烦心事罢了。”
他一副清癯面容终于重新抬了起来,站起身后道了声微臣告退,便随着皎月去一侧的旁厅谱了方子。
我下意识的摸了摸额顶那还有些触痛的地方,心中滋味难辨,回身一望,却见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。
因我只是小产,不若正常产妇那样要做足月子才能出户,况得前两日我与皎月伴着已经出行了一次,所以今日晚间广政殿里的家宴,我也要一同前往参与。
除夕家宴,不比寻常朝会、郊庙典礼完成时的受贺来的隆重大型,却也是透着一番格外的喜庆热闹。后苑各阁嫔妃都会参与不说,连皇上的亲属家眷也都一并前来聚会,共进辞旧迎新之事。
皎月为我拿来一套樱红色云霏妆花织锻的海棠锦衣,盘上堕马髻,簪了一只丽水紫磨金步摇,又配上蓝宝石的南洋珍珠耳环,描上螺子黛,扑了胭脂粉,点着朱砂唇,如此一番梳妆,便看上去,与那前几日一副冷清做派,有着天壤之别,也难怪皎月在旁不断的啧啧称赞,直说我现在与从前像变了个人似的。
对镜照人,我也不免唏嘘一番。
在为数不多的素净衣饰里能配出这样一幅形容,倒让我着实感叹,从前活的,特特像个守孝的清寡女子,全不若她们口中皇帝圣宠正隆的描述。也叫我疑惑,那时我是怎么心安理得的受着那些宠,私下里竟是这幅狼狈样的。
不惑归不惑,眼前这套喜庆新装,却让我整个人的精神,从内至外都欢快了不少。皎月一面为我取下挂在屏风处的狸毛大氅披上,又指了初雪和绿湄两个掌灯宫娥去前头带路,自己则拿着一把青娟伞,撑在我头顶上方,一行四人这才缓缓朝着广政殿走去。
一路上的落雪已经深厚,脚上的玄色木屐踩在上面咯吱咯吱作响。回身望去,但见几绺清晰的脚印已经长长布于身后,迤逦如同几条白色的长蛇,盘旋在这浩瀚广袤的天地之间,幽暗中透出一股清冷的活络。
皎月将伞往我边上靠了靠,轻声道:“眼见这雪落得紧,娘娘当初应该听了奴婢的劝,请上一抬轿撵来,也好过万一有什么闪失,娘娘这身子可再经不起什么折腾。”
我含笑屈指弹了弹她露在外面那一处肩上的落雪,道:“回回都照你说的那样做,我既是没病,也被你惯出个病了。”
皎月捂着嘴笑道:“娘娘是在取笑奴婢呢。从前官家哪次不是说与奴婢们娘娘乃是千金之躯,万不可有半点闪失,唯恐捧在手上怕掉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,疼您那是心尖儿上的人呢。”